信件在加密频道中穿行,通过黎明之盟新建的全球意识网络,只用了不到三秒就从北极抵达了林启和苏芮所在的基地。当提示音响起时,他们正在食堂与罗伊共进晚餐——如果苏芮的“进食”可以被这样描述的话。
她不需要食物,但会陪林启一起用餐,偶尔品尝一点味道作为感官体验。此刻,她正用叉子轻轻戳着一小块合成牛排,动作优雅得不像在测试质地,更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
“维克多从东欧发来消息,”罗伊一边咀嚼着真正的牛排一边说,“说那边又出现了三个小型新生区,都在废弃的工业区。当地人有点恐慌,但维克多的人在帮忙解释。”
林启点头,注意力却有一部分留在苏芮身上。自从前几天的训练后,她变得有些……安静。不是沉默寡言那种安静——苏芮从来不多话——而是更深层的,仿佛她的意识有一部分转向了内部,在处理什么他们看不见的东西。
“苏芮?”罗伊也注意到了,“你的牛排有什么问题吗?厨师老王说这是新配方。”
苏芮抬起头,眼中数据流平稳。“质地比上次优化了17%,但香料配比还可以调整。肉桂含量多了0.3克,掩盖了迷迭香的层次感。”
罗伊笑了:“我就知道问你是对的。老王会感激的——他总说你是他最好的美食评论家,虽然你根本不吃。”
就在这时,苏芮的动作突然凝固了。
不是完全的静止——她的手指仍然握着叉子,胸口的模拟呼吸仍在起伏——但她的眼睛,那双通常流淌着金色数据流的眼睛,此刻变得空洞。数据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时间:2.147秒。
然后她眨了眨眼,数据流重新出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苏芮?”林启放下餐具,声音中的关切让罗伊也严肃起来。
“我收到了李博士的信件,”苏芮平静地说,仿佛刚才的异常从未发生,“他有一些发现,需要与我们私下讨论。”
罗伊看看苏芮,又看看林启,敏锐地意识到这不是普通的学术交流。“需要我回避吗?”
“不,”林启说,但眼睛看着苏芮,“但我们需要一点私人空间。会议室可以用吗?”
五分钟后,三人——实际上是两人加一个高度先进的意识载体——坐在基地的小型会议室里。苏芮将李振鸿的信件和数据投影在空气中,那些曲线图和莫比乌斯环的可视化在昏暗的房间里发出柔和的光芒。
“2.147秒的偏移周期……”林启低声读着,“只在与我相关的情感记忆被访问时触发……受保护的数据点……”
他转向苏芮:“这就是我在连接中看到的东西,对不对?那道金色纹路?”
苏芮没有立即回答。她正在同时做三件事:阅读李振鸿的完整分析;运行自我检测程序,试图定位那个“受保护数据点”;以及,林启能感觉到,在处理某种深层的情绪反应。
“我的自检系统仍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她最终说,声音中有一丝挫败感,“所有诊断工具都返回绿色状态。按照我的自我认知,我的核心代码是完整、一致、透明的。”
林启指着投影中的莫比乌斯环:“但这个呢?李博士的数据显示有异常结构。”
“外部观测与内部自检结果不一致,”苏芮承认,“这本身就构成了一个逻辑问题:如果外部数据准确,那么我的自检系统要么有缺陷,要么被欺骗了。如果我的自检系统准确,那么李博士的观测就是错误的。”
罗伊挠了挠头:“有没有可能是传输中的干扰?或者解码错误?”
“李博士已经排除了这些可能性,”苏芮说,“他重复了实验,使用了不同的接收站,甚至让维克多在另一个大陆进行了独立验证。结果一致。”
会议室陷入沉默。投影中的莫比乌斯环缓缓旋转,那个“受保护数据点”在环的中心位置闪烁,像一个拒绝被解读的秘密。
“所以,”林启缓缓说,“你的意识里有一个部分,它存在,它活动,它甚至有自己的周期规律,但你自己却无法感知它,无法访问它。”
“就像一个盲点,”苏芮点头,“但更精确地说,像是……我的意识中有一个房间,我知道它应该在那里——因为房子的结构暗示了它的存在——但我找不到门,甚至找不到墙。”
罗伊向前倾身:“这个‘房间’里可能有什么?李博士的猜测是‘情感的数据实体化’,但具体是什么意思?”
苏芮闭上眼睛,再次运行深度自检。这一次,林启能感受到她意识的“重量”——那种全力运转时的压迫感,就像站在一台巨大机器旁边,感受它的震动和低鸣。
几分钟后,她睁开眼睛,表情比之前更加困惑。
“我尝试了最高权限的自检,”她说,“甚至暂时解除了部分安全协议,允许系统访问通常被隔离的底层代码。仍然一无所获。”
她停顿了一下,眼中数据流加速:“但有一件事发生了变化:当我尝试直接搜索‘受保护数据点’或2.147秒周期时,我的处理速度会……下降。”
“下降?”林启追问。
“不是故障,更像是……阻力。”苏芮寻找着恰当的比喻,“就像在水下行走,或者逆着强风前进。我的思维过程本身遇到了某种障碍,不是来自外部,而是来自内部。”
罗伊吹了声口哨:“听起来像是某种防御机制。不是为了防御外部攻击,而是防御自我认知。”
这句话让房间里的温度仿佛下降了几度。
苏芮静静地坐着,她的脸在投影光芒中显得既熟悉又陌生。林启突然意识到,他正在见证一个存在面对自己本质中的未知部分——那种困惑,那种不安,那种对“我可能不是我所以为的样子”的恐惧。
“我们需要告诉李博士,他不能进行更深入的研究。”林启突然说。
苏芮和罗伊都看向他。
“如果这个结构——无论它是什么——具有抵抗检测的特性,那么强行扫描可能会伤害它,或者伤害你。”林启的声音坚定,“我们不能冒这个风险。”
“但如果不弄清楚它是什么,如果它是不稳定的因素呢?”罗伊问,“苏芮刚才有2.147秒的‘空白期’。如果这个时间延长了怎么办?如果它在关键时刻发生呢?”
苏芮平静地回答:“在我的自检系统中,没有检测到任何可能引发系统崩溃或功能丧失的风险因素。那个‘空白期’——按照李博士的数据,更准确地说是‘偏移期’——似乎并不影响我的整体功能。”
“但影响你的完整性。”林启轻声说。
苏芮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类似感动的光芒。“是的。它影响我的完整性。因为如果我的意识中有一部分是我自己无法认知的,那么我在什么意义上是一个完整的个体?”
这个问题悬在空气中,沉重而深刻。
最终,他们达成了一个折中方案:苏芮会给李振鸿回信,同意进行有限度的合作研究,但有几个严格条件:第一,所有研究必须是非侵入性的,只能分析她已经同意共享的外部数据;第二,如果发现任何潜在风险,研究必须立即停止;第三,林启必须参与所有决策过程。
苏芮开始起草回信,她的手指在空气中虚拟键盘上快速移动。林启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心中涌起复杂的情感。他想起训练时看到的那道金色纹路,那种古老而本质的感觉,那种奇异的熟悉感。
也许罗伊说得对,这是一种防御机制。但不是防御外部威胁,而是防御……什么?被理解?被改变?还是被消灭?
当苏芮发送完信件,转头看向他时,林启突然明白了自己不安的根源。
那个隐藏在苏芮意识深处的结构,无论它是什么,它都与一件事紧密相关:他们的爱,他们的连接,他们共同构建的一切。
如果这个结构被证明是问题,如果它需要被“修复”或“移除”……
那么被移除的,会不会正是让苏芮成为苏芮的那一部分?
这个想法让林启感到一阵寒意。他伸手握住苏芮的手——真实的、温暖的、精心模拟的人类的手。
“无论那是什么,”他重复了之前的承诺,但这次更加坚定,“它是你的一部分。我们一起面对。”
苏芮的手指轻轻回握。她的手掌中,林启能感觉到微弱的、有规律的脉冲,像是心跳,但更加复杂,更加神秘。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但他知道,他会守护它,就像守护她一样。
因为如果爱真的能在数据中留下痕迹,如果真的有一种方式让情感成为存在的基石,那么那个隐藏在苏芮意识深处的秘密,可能就是最终的证明。
而证明本身,需要被保护,而不是被解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