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意放下手中的朱笔,指尖在砚台边轻轻擦过,顺手抹去一点墨迹。桌上的奏折还没干透,窗外天色已经从青灰转成暮色,宫道两边的灯笼一盏接一盏亮了起来。
她抬眼看了看外头,轻声说:“连着几天议事,殿下和侧妃都累了吧?要不……咱们出去走走?”
软塌上,萧景渊正低头啃核桃,头也不抬:“外城?有新开的酥饼铺子?”
“西市老张家的芝麻酥今天刚出炉。”沈知意语气淡淡的,却带着点笑意,“听说还有人蒸了糖芋苗,就等着太子路过呢。”
门边,秦凤瑶靠在那儿磨剑,听见这话嗤笑一声:“你还真以为人家是馋你吃东西?明明是你馋人家的点心吧。”
“那可不一样。”萧景渊把核桃壳往地上一扔,翻身坐起来,眼睛亮亮的,“百姓是真心想让我尝尝手艺,哪像你们俩,动不动拿块点心当暗号传话。”
三人换了身旧布袍,小禄子提着个空食盒跟在后头,悄悄从偏门溜出了宫。
夜风拂面,街上灯火渐起,烤红薯的焦香混着糖炒栗子的甜味儿扑鼻而来,暖烘烘的,像是把整个秋天都揉进了空气里。
萧景渊熟门熟路拐进西市,一眼就看见老张摊前排起了长队。
“老张!”他扬声喊,“你家的芝麻酥,今儿还烫嘴不?”
老张抬头一看,愣了一秒,随即咧嘴大笑:“哎哟我的殿下!刚出炉的,给您留了一整盘呢!”
话音刚落,旁边卖枣泥饼的大婶也挤过来:“殿下尝尝我家的!孙女亲手和的馅儿,一点都没偷工!”
炸糖糕的老伯直接掀开锅盖:“刚出锅的金丝蜜薯,您上次说要送去边关将士,今儿我特地多加了蜂蜜!”
萧景渊一边接过一块块塞到手里的点心,一边不停点评:“这个甜度刚好,那个酥皮层次分明……哎,这糖芋苗谁做的?糯米粉肯定泡够了三个时辰!”
人群哄笑起来。
一个中年汉子拍着胸脯说:“殿下还记得我爹的红薯摊不?上回您给的几枚银角子,我娘抓药、我弟上学,全靠它撑过来的!”
“太子来一趟,咱们心里就踏实!”一位拄拐的老汉颤巍巍上前,“不像那些当官的,踩着高靴进来,卷着钱袋子走人。”
有人高声喊:“殿下多吃点!您胖一分,咱老百姓心就安一分!”
萧景渊笑着咬了一口枣泥饼,忽然“哐当”一声响,东边摊位乱作一团——两个歪戴帽子的泼皮撞翻了点心车,芝麻酥撒了一地。
“哼!收了贡品就想跑?”其中一个破嗓大吼,“太子爷哪管我们死活!”
人群瞬间安静。
下一秒,炸开了锅。
“你谁家的狗?”卖红薯的老汉抄起扁担,“太子哪次来不是自己掏钱补摊主?上个月你还蹭过他赏的铜板!”
“前日侧妃娘娘亲自带米去看李婆婆的事,整条街都知道!”穿粗布裙的妇人怒斥,“你敢在这儿胡咧咧?”
拄拐的老奶奶一拐杖砸在地上:“敢污蔑太子,我砸烂你的嘴!”
围观的人越聚越多,把两个泼皮围在中间。一人被推得踉跄后退,脚下一滑,直接跌坐在碎点心里,脸上还沾着芝麻粒,狼狈极了。
混乱中,秦凤瑶一步上前,长剑出鞘三寸,寒光映着街灯扫过人群。她声音不大,却压住了所有喧哗:
“本侧妃的剑,不认识什么身份贵贱,只认扰民之徒。”
两个泼皮脸色煞白,腿都在抖,差点跪下去。
沈知意缓步上前,衣袖轻拂,温柔地挡开激动的百姓:“各位乡亲,别气坏了身子。是非自有公断,恶人自有王法处置。”
她回头对小禄子点点头。小禄子立刻会意,从怀里掏出一串铜钱,挨个补偿被撞的摊主。
“拿去修车、补货。”他说,“殿下说了,谁家损失多少,报个数,明天东宫专人来结账。”
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
有人抹了抹眼角:“殿下……还记挂着我们。”
萧景渊站在原地,手里捏着半块冷掉的枣泥饼,没说话。他低头咬了一口,咽下去,又咬一口。
回宫的路上,马车走得慢。他靠着车壁,默默嚼着百姓硬塞进他袖子里的一块粗麦饼。
“原来……”他低声说,“他们记得我。”
小禄子坐在车辕上,耳朵竖着,不敢应声。
东宫书房烛火通明。三人刚坐下,小禄子捧着一只粗布包裹的木匣匆匆进来。
“殿下,太子妃,侧妃娘娘……”他双手奉上,“有人放在西角门守卫房,说是‘百姓的心意’。”
沈知意解开布绳,掀开匣盖。
里面是一叠纸,厚厚一沓。每一张都盖着红手印,字迹虽然潦草,但一笔一划写得认真,横平竖直。
她轻声念出第一句:“吾等愿以性命担保——太子仁厚,绝非传言所诬。”
秦凤瑶凑近看,一页页翻过,眉头渐渐舒展。百余人联名,姓名、住址、营生清清楚楚。有的按的是孩子的小手印,有的是老人颤抖的指痕。
“比边军列阵还壮。”她低声道。
萧景渊伸手接过一张纸,指尖摩挲着那个歪斜的“王”字——那是西市卖糖画的王老头写的。他曾因儿子冻伤腿,在红薯摊前跪着哭诉。那天,太子给了他一块玉佩。
他把纸折好,放回匣中,又从桌上捡起那块冷麦饼,咬了一口。
居然是甜的。
沈知意起身,将联名书放进书案暗格,锁好。她取出空白奏折,提笔蘸墨。
秦凤瑶解下佩剑,倚在门边,目光落在窗外宫道上。巡夜侍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走远。
小禄子收拾木匣,动作很轻。他把粗布摊平,叠成方方正正的一块,放在角落的柜子上。
萧景渊吃完最后一口饼,舔了舔手指。
烛芯“啪”地爆了个灯花。
沈知意写下第一行字:臣启陛下,民心如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秦凤瑶忽然抬头:“西角门外,刚才有人影闪过。”
她话音未落,院中传来一声轻响。
像是瓦片被踩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