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镇大捷的余波尚未平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正以惊人的速度向着四面八方扩散。临时师指挥部里，那份缴获清单带来的震撼还未完全消化，来自远方的、另一种性质的压力，已经悄然而至。
地下室里，潮湿阴冷的气息似乎更重了。方立功拿着那两份几乎同时抵达的嘉奖电文，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先前因巨大缴获而产生的兴奋感，已经被一种沉甸甸的忧虑所取代。他把电文递给楚风时，手甚至有些微不可查的迟疑。
楚风接过，目光淡漠地扫过那满纸用词华丽、充斥着“党国栋梁”、“抗战楷模”、“民族脊梁”等溢美之词的文稿。电文来自重庆军事委员会，格式标准，语气热情洋溢，对他楚云飞（电文中依旧沿用此名）及其麾下官兵的“忠勇”给予了极高评价，并宣布晋升他为陆军中将（依旧是虚衔），授予青天白日勋章，其余各级军官也各有封赏。
然而，通篇读下来，除了这些虚无缥缈的荣誉和晋升，对于358师（电文中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其自我扩编的事实，仍沿用旧番号）最急需的兵员、弹药、粮饷补充，却只有一句轻飘飘的“已饬令军政部、后勤部酌情办理，以期早日补充贵部损耗”。至于如何办理，何时补充，只字未提。
而另一封来自第二战区长官部、阎锡山亲自署名的电文，则更加耐人寻味。在照例的嘉奖和“欣慰”之后，话锋一转，着重强调了“晋绥一体”、“精诚团结”的重要性，并“语重心长”地提醒他“需明辨是非，谨防赤化渗透，与八路军各部保持适当距离，以免贻人口实，损害抗战大局”。
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浓浓的猜忌和不容置疑的“家长”式训导味道。
楚风看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因为晋升中将而欣喜，也没有因为对方的猜忌而愤怒。他只是随手将这两份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电文扔回了桌上，仿佛那只是两张沾了油污的草纸，发出“啪嗒”两声轻响。
“意料之中。”他只说了四个字，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方立功看着他这副反应，心里反而更没底了。他推了推眼镜，忧心忡忡地道：“团座，他们这是……既想马儿跑，又不想给马儿吃草啊。看到我们拿下石门，缴获如此丰厚，实力暴涨，怕是……怕是更加睡不着觉了。这中将军衔，怕是没那么好戴。”
楚风端起那个搪瓷缸子，里面是孙铭刚给他换上的热水，氤氲的热气暂时模糊了他过于锐利的眼神。他轻轻吹了吹气，啜饮一口，那滚烫的液体划过喉咙，带来一丝真实的灼痛感。
“他们睡不睡得着，与我何干？”楚风放下缸子，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嘉奖，我们收下，毕竟是‘上峰’的‘肯定’。晋升，我们也认，好歹是个名分。但指望靠这几句空话和一颗看不见摸不着的将星，就来指手画脚，或者让我们感恩戴德、拱手让出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地盘和缴获……”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冷硬的弧度，如同刀锋刮过冰面：“那是做梦。”
他的目光转向墙上那张巨大的军事地图，落在被醒目红圈标注的石门镇上。
“我们现在最需要的，不是重庆或者太原的空头支票，是时间！”楚风的手指重重地点在石门镇的位置，“是消化这些战果的时间！是把石门镇真正变成进可攻、退可守的钢铁堡垒的时间！是把缴获的武器弹药，尽快变成战斗力的时间！是把那些俘虏和投诚的伪军，消化改造或者妥善处理的时间！”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在地下室里回荡。
“告诉后勤和军需部门，所有缴获，严格按照我之前下达的命令执行！严格保密，优先补充自身！一粒米，一颗子弹，没有我的亲笔手令，谁也不准动！更不准让任何外部势力插手清点和管理！”
“是！”方立功精神一振，立刻应道。楚风的冷静和清晰的思路，像一根定海神针，让他心中的忧虑消散了不少。
“还有，”楚风补充道，“以我的名义，给重庆和阎长官回电。措辞要谦恭，要表示感谢‘党国’和‘阎长官’的栽培与信任，要强调我军将士如何浴血奋战、不负众望，要表明我军必将以石门为基，继续奋勇杀敌、报效国家的决心。至于补充和援助……可以委婉地提一下我部在此次攻坚中伤亡惨重、损耗巨大，亟需休整补充，请上峰体恤下情，尽快拨付。但记住，只是提一下，不要显得我们是在伸手乞讨，更不要抱任何指望。”
方立功心领神会，这是标准的“阳奉阴违”，或者说，是立足于自身实力的、不卑不亢的回应。既要堵住对方的嘴，又绝不交出主动权。
“我明白，团座。电文我会亲自斟酌措辞。”
就在这时，李云龙的大嗓门伴随着咚咚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打破了地下室的沉寂。
“老楚！老楚！你躲在这老鼠洞里干啥呢？听说重庆那边给你升官了？中将？啧啧，了不得啊！”李云龙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帽子歪戴着，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脸上却满是揶揄的笑容。他显然也听到了风声。
他一进来，就看到桌上那两份电文，随手拿起来瞄了两眼，脸上的笑容更盛，还带着几分不屑：“嘿！又是这套！光给帽子不给枪，糊弄鬼呢！老楚，你可别被这几顶高帽子给忽悠瘸了！”
楚风看着李云龙，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怎么？你李大师长是羡慕我这顶中将帽子了？”
“屁！”李云龙把电文往桌上一扔，像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老子不稀罕！有那功夫，不如多给老子几门炮，几挺机关枪实在！老楚，咱可是说好了，这次打石门，老子帮你挡住了援兵，损失可不小，你缴获的那些家伙，可得优先给咱老李补充！”
他这话半真半假，既是玩笑，也是在试探，更是在提醒楚风，谁才是真正可靠的战友。
楚风如何听不出来，他指了指李云龙，笑骂道：“你李云龙就是个喂不饱的白眼狼！放心，少不了你的！已经让老方在清点了，歪把子、掷弹筒，优先给你补上！不过，炮弹和子弹你得省着点用，咱们家底还没厚到可以敞开了挥霍的地步！”
“哈哈！够意思！还是你老楚痛快！”李云龙用力拍了拍楚风的肩膀，显得十分满意。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脸上戏谑的表情收了起来，低声道：“说正经的，老楚，你这下可是彻底出了大名了。我估摸着，小鬼子肯定恨你入骨，重庆和阎老西那边，心里也肯定不是滋味。后面，你可得小心点。”
楚风收敛了笑容，点了点头：“我知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个道理，我懂。”
他走到窗边（尽管这只是个地下室的通气窗），望着外面那一小片被框住的、灰蒙蒙的天空，语气变得深沉：“但是，老李，我们没得选。不打出声势，不打出实力，永远只能躲在深山老林里挨饿受冻，永远只能看着鬼子在我们的土地上耀武扬威！现在，我们打出来了，就绝不能缩回去！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也得闯过去！”
李云龙看着楚风的背影，收起了平日里的混不吝，郑重地点了点头：“没错！打出来了，就不能怂！你放心，别人咋想我不管，我李云龙和独立团，肯定站在你这边！咱们兄弟联手，管他鬼子还是什么牛鬼蛇神，统统给他干趴下！”
楚风转过身，看着李云龙那坚定而纯粹的眼神，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在错综复杂的局势面前，这种来自战友的、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支持，显得尤为珍贵。
“好！”楚风伸出手。
李云龙也伸出手，两只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传递着无需言语的承诺和力量。
裂痕，已经在外部的猜忌和内部的团结对比中，悄然出现。
未来的路，注定不会平坦。
但握紧手中的枪，依靠身边的战友，楚风相信，他们一定能在这惊涛骇浪中，闯出一条生路，打出一片新天地。
只是，这裂痕最终会扩大到何种地步？又将带来怎样的风暴？
无人知晓。
唯有时间，能给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