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狼山那冲天的火光,就算是瞎子,隔着几十里地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夜空被烧成了一片诡异的橘红色,仿佛天塌下来一块。
赵军大营。
中军帅帐前,廉翼披着一件厚重的大氅,整个人站得笔直,像一杆即将被风雪压垮的老枪。
他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东方那片不祥的红,一言不发。
他身旁的副将早已急得团团转。
“大将军,这火……这火绝对是白狼山的方向!我们的粮草!”
“我没瞎。”
廉翼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他当然没瞎,他不但看到了,心都快被那把火烧穿了。
他猛地回头,对着传令兵咆哮。
“派出去的斥候呢!死哪去了?再派一队去!告诉他们,天亮前回不来,就不用回来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在几十里外的另一侧,魏军主帅乐军也做出了同样的反应。
两位在北疆成名数十年的沙场老将,心中同时被一种巨大的不安所笼罩。
然而,不等他们派去白狼山的斥候回报。
一个更恐怖的消息,从西边,像瘟疫一样传了过来。
一个赵军巡逻队的百夫长,连滚带爬地冲进了帅帐,他浑身是血,丢了头盔,脸上全是泥和泪。
“将军!大将军!败了!西路军……全完了!”
廉翼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
“胡说八道!左贤王那五万草原狼崽子,就是五万头猪,杨烈那几千人马一天也杀不完!说清楚!”
那百夫长吓得浑身哆嗦,话都说不利索。
“是真的……是从落凤峡逃回来的兄弟说的……峡谷……峡谷两头被堵死了……天上全是箭……后来……后来又冲出来好多穿黑甲的重骑兵……见人就砍……”
他语无伦次,颠三倒四,但话里的信息却让整个帅帐里所有将领的脸都白了。
“屠杀……那是一场屠杀啊!左贤王被……被当场劈成了两半!五万人……五万人……没……没几个跑出来……”
“哐当。”
廉翼松开手,那百夫长瘫在了地上。
老将军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回了帅位上,整个人都懵了。
五万草原精锐骑兵,来去如风,战力强悍,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没了?
全军覆没?
主帅阵亡?
这他妈是说书先生都不敢编的故事!
他不信。
他一个字都不信!
可就在这时,派去白狼山的斥候也回来了,带来的消息,就像一把巨锤,彻底砸碎了廉翼最后一点侥幸。
“报——!大将军!白狼山……白狼山粮仓……已……已化为一片焦土,所有粮草物资……付之一炬!”
轰!
整个大营,在这一刻炸了。
三十万大军没了粮草,那还叫军队吗?
那叫三十万张等着吃饭的嘴!
恐慌,像无形的毒气,瞬间弥漫开来,钻进每一个士兵的心里。原本还算严整的军营,开始出现肉眼可见的混乱。
“完了,没粮食了!”
“我们要饿死在这里了!”
“快跑啊!”
绝望的嚎叫声此起彼伏。
“传我将令!”
廉翼猛地站起,拔出腰间佩剑,一剑砍断了面前的桌案。
“全军拔营!立刻向南撤退!有敢动摇军心者,杀无赦!”
老将军的威望在这一刻起了作用,混乱被暂时压制。十万赵军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行装,准备逃离这个噩梦般的地方。
可他们想走,有人却不答应了。
之前一直被他们追着打,只会“节节败退”的张辽,此刻却像换了一支军队。那一万并州狼骑不再后撤,反而像一群闻到血腥味的疯狗,掉头就朝着赵军的后队狠狠咬了上来。
“将军!张辽反扑了!我们的后军被缠住了!”
“顶住!给大军争取时间!”
廉翼声嘶力竭地吼着。
然而,饥饿和恐慌是最好的催化剂。饿了一天肚子的赵国锐士,面对以逸待劳、气势如虹的并州狼骑,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几次反击,都被对方轻松打了回来,留下一地尸体。
西线的乐军和他的五万魏武卒,也陷入了同样的绝境。
秦若雪那三千白马义从,不再是飞来飞去的苍蝇,她们的身后出现了数不清的燕国地方部队。她们开始对魏武服的侧翼发动一轮又一轮的猛攻,不求杀伤,只为拖住他们撤退的脚步。
直到此时,廉翼和乐军才终于明白,贾诩那条毒计,到底有多恶毒。
他根本就不是想打败联军。
他是要把这三十万大军,全都困死、饿死、耗死在燕国的土地上!
断粮第三天。
联军大营已经彻底变成了人间地狱。
为了半块发霉的饼子,昔日的同袍拔刀相向。为了抢一袋马料,整支百人队打得头破血流。军队的建制已经荡然无存,军官的命令还不如一个馒头管用。
廉翼组织了几次突围,但那些饿得眼冒绿光的士兵,连走路都摇摇晃晃,哪还有力气冲锋陷阵。每一次突围,都在张辽的铁蹄下撞得头破血流,惨败而归。
这位在北疆纵横一生,未尝一败的名将,短短三天,须发皆白。
他站在营寨的望楼上,看着自己麾下那些曾经引以为傲的“邯郸锐士”,如今一个个形同饿鬼,他的心在滴血。
远处,燕军的营地里,飘起了阵阵饭香。
那香味,此刻比世上最毒的毒药还要致命,无情地摧毁着赵军士兵最后的心理防线。
就在这时,一名使者,打着燕国的旗号,单人匹马来到了赵军营前。
帅帐内。
廉翼看着眼前这个年纪轻轻,脸上却写满了傲慢的燕国使者。
“我们燕王有几句话,托我带给廉将军。”
使者清了清嗓子,用一种近乎施舍的口吻说道。
“燕王说,降者,可活,并且立刻分发粮食。”
他顿了顿,玩味地看着廉翼。
“另外,廉将军如果愿意自己脱了盔甲,到我们营里做客。你这十万将士的性命,我们燕王保了。”
“你!”
廉翼身后的副将勃然大怒,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放肆!竟敢如此羞辱大将军!”
“诶,别激动嘛。”
使者摆了摆手,笑嘻嘻地说道。
“是死是活,是站着饿死,还是跪着活命,选择权在你们手上。我们燕王,向来仁慈。”
廉翼挥手制止了副将。
他没有暴怒,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使者,看了很久。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他想起了自己出征时,赵王对他的期许。
他想起了自己一生未败的荣耀。
他又想起了营外那十万正在忍饥挨饿、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的袍泽。
许久,他睁开眼,眼角,一滴浑浊的老泪滑落。
这位英雄,败了。
“好。”
他缓缓开口,吐出一个字。
“我降。”
他亲手解下了陪伴自己一生的帅印,摘下了那顶象征着荣耀的头盔,放在了案上。
然后,他站起身,一个人,朝着帐外走去。
“大将军!”
“将军三思啊!”
帐内将校哭喊一片。
廉翼没有回头。
为了十万袍泽能活下去,他愿意赌上自己一生的名节。
十万赵军,兵不血刃,尽数归降。
张辽,用一场不可思议的围歼战,为自己的军事生涯,添上了最辉煌,也最残酷的一笔。
魏军大营。
同样的使者,带着同样傲慢的笑容,见到了主帅乐军。
但他带来的,是更加苛刻,更加无情的条件。
“我们燕王说了,赵国人已经降了。现在轮到你们魏武卒。”
使者用手指点了点桌子,一字一句地说道。
“交出你们身上所有的兵器、铠甲,留下所有的马匹、辎重。然后,你们就可以滚了。”
“什么?!”
乐军拍案而起,这位脾气火爆的将军气得浑身发抖。
“他杨烈算个什么东西!竟敢如此羞辱我五万魏武卒!”
这是赤裸裸的羞辱!
魏武卒,天下闻名的重甲步兵,他们的盔甲和兵器,比他们的命都重要!
现在,杨烈要扒光他们的荣耀,让他们像一群乞丐一样滚回家!
“乐将军,别生气嘛。跟赵军比,你们已经很幸运了,至少还能回家不是?”
使者的话,诛心至极。
乐军的胸膛剧烈起伏,他死死盯着使者,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可是,他最终还是颓然地坐了回去。
他能怎么办?
打?拿什么打?
不答应?难道真要带着这五万饿得走不动道的兄弟,在这里等死吗?
“好……”
乐军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
“我们……答应。”
半个时辰后,一幅足以载入史册的屈辱画面,在燕赵边境上演。
五万名曾经骄傲的魏武卒士兵,排着队,将他们视若生命的兵器一件件扔在地上,将那身厚重的盔甲一片片脱下,堆积成山。
他们赤着上身,穿着破烂的裤子,在燕军士兵的注视和嘲笑声中,如同打了败仗的丧家之犬,屈辱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至此,号称三十万的“讨燕联盟”,西路五万草原骑兵全军覆没,南路十万赵军全员被俘,东路五万魏武卒被扒光了装备狼狈滚蛋。
一场轰轰烈烈的征讨,以一种惨烈而又滑稽的方式,彻底宣告覆灭。
北疆,彻底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