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用期的第四天，陈磊的胳膊已经酸得抬不起来。
连续三天高强度分拣，他的手掌磨出了三个水泡，其中一个在扫码时被枪柄蹭破，渗出血珠，混着汗水黏在工装袖口上，结成硬痂，一动就扯得生疼。但他没敢吭声，只是在休息时偷偷用干净的纸巾裹住伤口，咬着牙继续干活。
仓库里的包裹越来越多，据说临近电商大促，订单量翻了三倍。传送带昼夜不停运转，上面的包裹堆得像小山，工人们的吆喝声、扫码枪的 “滴滴” 声此起彼伏，连喘气的间隙都少得可怜。张哥巡查的次数也变多了，每次走过都皱着眉，眼神像刀子一样在工人们身上刮过，嘴里骂骂咧咧：“都给我快点！今天下班前必须清完这些货，谁要是拖后腿，这个月全勤奖别想要了！”
全勤奖三百块，对陈磊来说，那是父亲半个月的药钱。他咬着牙加快速度，扫码、分类、投掷包裹，动作机械却不敢有丝毫怠慢。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模糊了视线，他只能时不时用袖子胡乱抹一把，袖口的血痂被蹭开，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中午吃饭时，他刚扒了两口饭，张哥就拿着一个巴掌大的棕色包裹走进食堂，径直走到他面前，把包裹往桌上一放：“陈磊，下午把这个‘特殊包裹’优先处理了。”
包裹上没有贴快递单，只有一张手写的便签，写着 “临江城西区，加急”。陈磊愣了一下，想起张哥面试时说的 “特殊包裹”，心里咯噔一下：“张哥，这包裹没扫码，也没快递单，怎么分拣？”
“不用扫码，直接放进西区加急筐。” 张哥瞥了他一眼，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别多问，让你做你就做。这是老客户的件，耽误了要赔钱，你赔得起吗？”
旁边的王强赶紧踢了陈磊一脚，压低声音说：“张哥让你放你就放，哪来那么多废话。”
陈磊看着那个神秘的包裹，心里犯起了嘀咕。仓库里所有包裹都要扫码录入系统，这是规矩，怎么会有 “不用扫码” 的特殊件？他想起王强说的 “刷单件”，后背瞬间冒起一层冷汗 —— 这不会就是那些虚假交易的包裹吧？
“张哥，” 他犹豫着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仓库规定包裹必须扫码录入，要是不扫，后续丢件或者出错，责任算谁的？”
张哥的脸瞬间沉了下来，手里的筷子 “啪” 地拍在桌上，食堂里的喧闹声瞬间小了大半。“你小子跟我讲规定？” 他往前凑了两步，满脸横肉挤在一起，语气阴森，“我就是仓库的规矩！让你优先处理你就处理，哪来那么多屁话？是不是不想干了？”
陈磊的心跳得飞快，手心的冷汗把包裹的便签洇得发皱。他看着张哥凶神恶煞的脸，又想起父亲的叮嘱，喉咙发紧：“不是我不想干，只是…… 只是不扫码的话，万一出了问题，我担不起责任。”
“担不起责任？” 张哥冷笑一声，伸手揪住他的工装衣领，把他拽得站起来，“你一个试用期的临时工，有什么资格担责任？我让你放，出了问题算我的！但你要是敢不听话，现在就给我滚蛋，试用期工资一分都别想拿！”
衣领勒得陈磊喘不过气，周围工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有同情，有看戏，还有幸灾乐祸。王强在旁边急得直使眼色，嘴里不停劝：“张哥别生气，磊子不懂事，我来放，我来放。”
“不用你放，我就要他放！” 张哥松开手，把包裹塞到陈磊怀里，“今天这包裹，你放也得放，不放也得放！给你十分钟，把它放进西区加急筐，不然现在就卷铺盖滚蛋！”
陈磊抱着那个轻飘飘的包裹，心里像压了一块石头。包裹里不知道装着什么，软乎乎的，大概率是刷单用的空包裹。他要是放了，就是帮着造假，违背了父亲的叮嘱；可他要是不放，不仅拿不到这几天的工资，还会失去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
父亲的药快吃完了，弟弟的学费还没凑齐，家里还欠着亲戚的钱…… 这些念头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几乎要把他淹没。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包裹，便签上的 “加急” 两个字刺得他眼睛生疼。
“快点！磨磨蹭蹭的干什么？” 张哥在旁边催促，语气越来越不耐烦。
陈磊的手指攥得发白，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他想起老家那些被骗子坑得倾家荡产的乡亲，想起母亲常说的 “做人要对得起良心”，想起父亲坐在轮椅上的背影。最终，他深吸一口气，把包裹放在桌上，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张哥，这包裹我不能放。违反规矩的事，我做不了。”
食堂里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愣住了。王强脸色煞白，拉了拉他的胳膊：“磊子，你疯了？”
张哥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农村青年敢拒绝自己，愣了几秒后，勃然大怒：“好！好得很！你小子有种！” 他抬手就想打人，却被旁边的老周下意识地拦住了。
“张哥，算了算了，” 老周低着头，声音有些沙哑，“他刚来不懂事，您别跟他一般见识。这包裹要不我来处理？”
张哥甩开老周的手，恶狠狠地瞪着陈磊：“你给我等着！试用期结束，我看你怎么滚蛋！” 说完，他拿起桌上的包裹，狠狠摔在地上，转身怒气冲冲地走了。
包裹摔开了一道缝，里面掉出几张废纸，果然是空的。陈磊看着地上的废纸，心里一阵发凉，也松了一口气 —— 幸好没妥协。
王强气得脸都红了，压低声音骂他：“你是不是傻？不就是放个包裹吗？能掉你一块肉？现在好了，张哥记恨你，试用期肯定过不了，你这几天的活都白干了！”
陈磊没说话，只是默默捡起地上的饭碗，继续扒饭。饭菜已经凉了，青菜发黄，肥肉腻得让人作呕，可他还是一口一口往下咽。他知道自己没错，只是心里难免有些惶恐 —— 没了这份工作，他在临江城该怎么立足？怎么给家里寄钱？
老周坐在旁边，默默给陈磊碗里夹了一块瘦肉：“别怕，张哥就是雷声大雨点小。你做得对，那些‘特殊包裹’，碰了迟早出事。”
陈磊抬起头，看着老周黝黑的脸上那双浑浊却真诚的眼睛，心里一暖：“周叔，谢谢您。”
“我年轻的时候也跟你一样，认死理。” 老周叹了口气，声音低沉，“那时候在另一个仓库干活，主管让我帮着改快递单，我不肯，被辞退了。但我不后悔，做人嘛，总得守点底线。” 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创可贴，递给陈磊，“手上的伤别感染了，裹上吧。”
创可贴是最便宜的那种，没有图案，边缘有些卷边，却带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陈磊接过创可贴，小心翼翼地贴在磨破的水泡上，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到心里，驱散了些许寒意。
下午干活时，张哥果然处处针对陈磊。他故意把最难扫的包裹都堆到陈磊面前，那些包裹的条形码要么模糊不清，要么贴反了位置，扫十次有八次扫不上。陈磊只能蹲在地上，一点点调整角度，有时候甚至要撕开包裹的一角才能扫到码，进度比别人慢了一大截。
“陈磊，你磨磨蹭蹭干什么？” 张哥站在旁边，双手抱胸，冷嘲热讽，“这点活都干不好，还敢跟我叫板？我看你就是故意偷懒！”
陈磊没反驳，只是加快了手上的动作。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是徒劳，只有把活干好，才能不被抓住把柄。
天黑透的时候，仓库里的包裹终于清得差不多了。陈磊瘫坐在地上，浑身像散了架一样，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他的工装已经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散发着一股酸臭味，手心的创可贴也被磨破了，伤口再次渗出血来。
工资结算的时候，张哥果然没给好脸色。他把一沓皱巴巴的钞票扔在陈磊面前，语气不善：“这是你四天的工资，两百八十块。试用期工资减半，再扣掉你今天耽误工期的罚款五十，剩下的自己数清楚。”
两百八十块？陈磊心里一沉。按照试用期工资一千七百五来算，四天应该是两百九十三块，再扣掉五十罚款，怎么也该是两百四十三块。张哥明显又克扣了他三十七块。
他捡起地上的钞票，一张张数了一遍，确实是两百八十块。他抬头看着张哥，张哥正恶狠狠地瞪着他，像是在说 “有本事你就敢质疑”。陈磊攥紧了钞票，指节泛白，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 他惹不起张哥，至少现在不能。
走出仓库时，夜色已经浓得化不开。临江城的霓虹灯亮得刺眼，远处的高楼大厦灯火通明，像一个个巨大的怪兽，吞噬着夜色。城中村的巷道里，路灯昏黄，电线像蜘蛛网一样交织在头顶，路边的小吃摊还在营业，热气和香味弥漫在空气中，却勾不起陈磊一丝食欲。
他口袋里揣着那两百八十块钱，沉甸甸的，却让他心里五味杂陈。这是他用血汗换来的钱，每一张都沾着他的汗水和血泡，却还被无情克扣。他想起父亲的药费、弟弟的学费，想起母亲期盼的眼神，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回到狭小的隔间，他瘫倒在床上，掏出手机，犹豫了很久，还是给母亲发了一条短信：“妈，我发工资了，过两天给家里寄点钱回去，您让爸按时吃药，别舍不得。”
没过多久，母亲就回了短信，还是那么简短：“磊子，钱你自己留着花，不用惦记家里。照顾好自己，别太累了。”
看着短信，陈磊的眼眶瞬间红了。他捂住脸，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漏出来，在寂静的隔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他觉得自己好没用，明明拼尽全力干活，却还是挣不到多少钱，还要被人欺负，连给家里寄点钱都做不到。
哭了一会儿，他擦干眼泪，坐了起来。他从蛇皮袋里翻出一个皱巴巴的笔记本，那是他高中时用剩下的，还有一支快没墨的中性笔。他借着从门缝里透进来的微弱灯光，在笔记本上写下：“临江城，第四天，工资两百八十块，被克扣三十七块。今日拒绝处理虚假包裹，张哥记恨。”
写完，他合上笔记本，攥紧了拳头。他不能就这么算了，不能一直被人欺负。他要好好干活，通过试用期，拿到正式工资；他要利用休息时间，多学一些仓库的流程和技巧；他要变得强大，强大到没人能随便欺负他，强大到能撑起整个家。
他想起老周说的话，做人要守底线。他守住了自己的底线，虽然暂时受了委屈，但他不后悔。
夜深了，隔间里的排气扇还在 “嗡嗡” 作响，隔壁隔间传来均匀的呼噜声。陈磊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漆黑的天花板，心里却不再是之前的惶恐和迷茫，而是多了一份坚定。
他从口袋里掏出老周给的创可贴，小心翼翼地贴在手心的伤口上。创可贴的温热触感，像是暗夜里的一缕微光，照亮了他前行的路。
他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还会有更多的困难和诱惑等着他。但他不怕，只要他守住本心，踏实干活，就一定能在临江城站稳脚跟，一定能靠自己的双手，挣出一条干干净净的生路。
窗外的霓虹灯透过门缝，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陈磊攥紧了手心的创可贴，嘴角露出一丝微弱却坚定的笑容。
试用期还剩三天，他不能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