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批一千罐“样本”交付后的第七天,我正在仓库里核算第二批一千罐的生产成本。
地根薯的价格因为我的大规模采购,已经从最初的黑麦粉三分之一,涨到了接近二分之一。
哈罗德那边也传来消息,新开辟的南部废弃矿点虽然结块质量更好,但雇佣冒险者护卫采集的成本也水涨船高。
罗恩大叔的运费,雇佣女工的工钱,每一笔支出都像细小的溪流,汇聚成让我心惊肉跳的数字。
钱袋再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瘪下去。虽然之前通过“馈赠”模式从冒险者和小型商队那里回笼了一些资金,但面对这种规模的生产,依旧是杯水车薪。
蕾娜小姐那边的款项,按照惯例,恐怕要等任务完全结束后,甚至更久才能结算。
就在我看着账本上越来越刺眼的赤字,盘算着是不是要再去找“灰鼠”小队借一笔短期高利贷时,仓库外传来了马蹄声和车轴转动的声音。
我警惕地走到门口。
来的是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普通货运马车,驾车的是一名面容普通、穿着粗布衣服的车夫。
他跳下车,什么也没说,只是递给我一个沉甸甸的、用厚帆布缝制的袋子。
我接过袋子,入手一沉,那熟悉的、令人心安的重量让我瞳孔微缩。
打开系口的皮绳,里面是码放整齐的金郎和银郎,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金属特有的冷硬光泽。
旁边还附着一张简单的签收单据副本,上面盖着一个模糊的、代表城防军后勤系统的戳记,备注写着“首批测试样本物料及人工赞助费用”。
款项到了!而且是在任务尚未结束时就提前支付了大部分!这绝对是蕾娜小姐特意关照的结果!她清楚我这种小角色的资金压力。
我强忍着立刻清点的冲动,对车夫点了点头。
车夫同样沉默地回礼,转身上车,调转马头离开了,整个过程干净利落,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关上仓库门,我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将钱袋紧紧抱在怀里,感受着那坚硬的触感。胸腔里那股憋闷许久的浊气,终于长长地吁了出来。
得救了……至少暂时是。
我仔细清点了数目,超出了我首批一千罐的成本预算近三成!
这不仅仅是成本的覆盖,更包含了可观的利润,或者说,是“研究赞助”的溢价。
这笔钱,足以支撑我完成第二批生产,甚至还能略有结余,让我有底气去应对原材料价格的上涨。
然而,就在我刚刚因为资金的注入而稍微放松紧绷的神经时,另一个熟悉的、令人厌恶的身影,如同闻到腐肉气味的鬣狗,准时出现在了仓库门口。
税务官多格。
他依旧穿着那身半新不旧、试图彰显身份却又透着一股寒酸气的制服,胖脸上堆着那种虚伪的、一切尽在掌握的笑容。
“哟,杰瑞老板,生意是越做越红火了啊。”
多格踱着步子走进来,小眼睛贪婪地扫过仓库里堆放的第二批陶罐半成品,鼻子用力吸了吸空气中残留的金属钱币气味,仿佛能分辨出金郎和银郎的不同。
“我听说,你都和城防军搭上线了?了不得,真是了不得。”
我心里一沉。这家伙的鼻子还是那么灵。
虽然这次是“研究赞助”,并非传统意义上的销售,但以多格的无耻和钻营,他绝对能想出办法从中榨取油水。
“多格大人,”
我站起身,脸上挤出同样虚伪的恭敬,“只是一点小打小闹,帮城防军测试些不起眼的小玩意儿,混口饭吃而已。”
“小玩意儿?”
多格嗤笑一声,肥胖的手指拂过旁边一个陶罐粗糙的表面,“能让蕾娜小姐亲自过问,提前拨付款项的,能是小玩意儿?杰瑞,咱们打交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就别跟我装糊涂了。”
他凑近了一些,压低了声音,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蒜味和劣质烟草的混合气息:“规矩,你懂的。这么大笔款项过手,就算名目上是‘赞助’,但这仓库的使用,人工的雇佣,物料的流动……哪一样不产生‘价值’?哪一样不该缴纳相应的‘管理费’和‘交易税’?”
他就这样赤裸裸地将勒索称之为“管理费”和“交易税”。
我知道,和他讲道理是没用的,引用那条古老律法更会激怒他。
对于多格这种人,只有实实在在的金郎才能打发。
“大人明鉴,”
我忍着恶心,从钱袋里数出十枚金郎——这几乎是这批利润的一半,递了过去,“这点小意思,请您喝茶。后续的‘规矩’,我杰瑞一定遵守。”
多格瞥了一眼我手中的金郎,却没有立刻接过去,脸上的笑容反而淡了些,带着一丝不满和审视:“杰瑞啊,你现在可是今非昔比了。十枚金郎?你这是打发要饭的呢?还是觉得我多格的消息那么不灵通,不知道你这批‘赞助’的实际数额?”
他伸出两根胖乎乎的手指,在我面前晃了晃:“这个数。二十枚金郎。以后每个月,这个数。我保你仓库平平安安,税务清清爽爽。”
二十枚金郎!每月!这头贪婪的猪!
他这是要一次性吸干我这次订单的大部分利润,并且将我未来可能的收益也提前锁死!
一股怒火直冲头顶,我几乎要控制不住将钱袋砸在他那张胖脸上。
但理智死死地拉住了我。和多格硬碰硬,吃亏的绝对是我。
他现在不敢明着动我被蕾娜小姐关注的项目,但他有无数种办法在别的方面给我下绊子,比如查我水果摊的税,比如骚扰给我提供原料的村民和车夫罗恩。
我深吸一口气,将涌到嘴边的怒骂咽了回去,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为难:“多格大人,二十枚……实在是太多了。您也知道,我这边成本也高,而且这毕竟是第一次,后续还有没有这种机会还说不准……”
经过一番令人作呕的、如同菜市场讨价还价般的拉扯,最终,我付出了十五枚金郎的代价,并且默许了未来每月“供奉”不低于五枚金郎的价码,才将多格这尊瘟神暂时送走。
看着他心满意足将金郎揣进怀里、摇摇晃晃离开的背影,我感觉像是生吞了一只苍蝇般恶心。刚刚因为收到款项而带来的喜悦,被这赤裸裸的勒索冲刷得一干二净。
我意识到,随着生意的扩大,来自官方底层的这种盘剥,并不会消失,反而会变本加厉。
蕾娜小姐的关注像一把保护伞,能挡住高处的明枪,却防不住多格这种来自泥泞里的暗箭。
我必须想办法,要么彻底摆脱多格,要么……将他这令人厌恶的“贪婪”,也纳入我可控的“成本”之中。
但这需要时机,也需要更强的实力和底气。
现在,我还只能忍耐。我将剩下的金郎仔细藏好,目光投向那些尚未完成的暗红色陶罐。
第二批生产,必须尽快完成。
只有不断向前,积累更多的资本和影响力,我才能在未来,拥有对多格这种人说“不”的权力。
在多格带来的晦暗情绪中,我全力投入到第二批一千罐“样本”的生产中。
有了资金的支撑,进程顺利了许多。第十五天,第二批货准时交付给了前来接收的城防军后勤官。
接下来,又是漫长的等待。
这一次,等待的不再是款项,而是来自边境巡逻队的实际使用反馈。
这反馈将决定我这“民间技艺研究”的最终价值,也决定了我能否真正在城防军体系中站稳脚跟。
日子在焦虑和期盼中一天天过去。我维持着水果摊的营业,同时小心地处理着通过“灰鼠”和“铁爪”小队渠道来的、那些零散的冒险者“样本馈赠”请求,维持着基本的现金流和客户关系。
多格果然信守了他那肮脏的“承诺”,没有再来找麻烦,但我知道,下个月的五枚金郎,是逃不掉的。
大约又过了十天,就在我以为边境那边可能不会有太多回音的时候,那个沉默的护卫再次出现了。
这一次,他不是独自前来,身边还跟着一名风尘仆仆、皮肤黝黑、眼神锐利如鹰的士兵,看其装束和气质,正是常年驻守边境的老兵。
“杰瑞。”护卫依旧是言简意赅,“这位是边境第三巡逻队的副队长,马修。他有话跟你说。”
名叫马修的副队长上前一步,他的动作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利落。
他打量了我一眼,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想从我这个年轻的小贩脸上看出些什么。
“你就是弄出那种硬罐头的杰瑞?”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边地特有的粗粝感。“是我,马修队长。”我心中忐忑,面上保持镇定。
马修从随身携带的行军背囊里,取出了一个……几乎快要散架的暗红色陶罐。
罐体上布满了刮痕和磕碰的印记,甚至有一角已经碎裂,用某种树胶粗糙地粘合着,但罐身主体依旧保持着完整,上面的密封胶层虽然磨损严重,却依旧没有完全破裂。
“认识这个吗?”
马修将罐子递到我面前。我点点头,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认识,是我第二批送过去的样品之一。”
“知道它经历了什么吗?”
马修的语气听不出喜怒,“我们小队在追踪一伙越境的蜥蜴人斥候时,遇到了沙暴,和大部队失散了,在戈壁里兜了五天圈子。携带的普通水囊破了,干粮大部分被沙尘污染。最后两天,全靠这个罐子。”
他用手拍了拍罐身,发出沉闷的响声:“白天,戈壁滩上的石头能烫熟鸡蛋,晚上,寒气能冻裂骨头。这罐子跟着我们颠簸、滚落,被埋在沙子里,又被挖出来。里面的肉干硬得像石头,饼子碎成了渣,但泡水之后,能吃,能提供力气。最重要的是,它没坏,没漏气。”
他顿了顿,那双锐利的眼睛紧紧盯着我:“你知道吗?在那种环境下,一个没变质的食物,意味着什么?”
我屏住呼吸,摇了摇头。
“意味着活命的机会。”
马修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重量,“我们小队十二个人,靠着三个这样的罐子,撑到了救援到来。所以,我代表第三巡逻队全体,谢谢你。”
他向我,郑重地行了一个军礼。
那一刻,我感觉浑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胸腔里激荡。
不是喜悦,不是骄傲,而是一种沉甸甸的、被认可的震撼。
我的粗糙陶罐,我的地根薯饼,在这些真正的战士手中,发挥了它最原始、也最重要的价值——维系生命。
“不……不用谢,马修队长。”
我有些语无伦次,“这……这是我应该做的。”
旁边的护卫适时地开口,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语调:“基于本次实地测试的良好反馈,蕾娜小姐决定,将你的‘民间应急食品技艺研究样本’,列为边境巡逻队及部分野外侦查单位的可选备用应急储备。这是首批正式采购订单。”
他递过来一份羊皮纸卷轴。
我接过,展开,上面罗列着不同规格和数量的需求:标准口粮罐一千五百个,高能量浓缩饼(单独包装)两千份,以及……一种新的需求——长效水囊防腐净化片(每罐配十片)。
采购订单!不再是“赞助”,而是正式的采购!而且还有新的产品需求!
“水囊防腐净化片?”
我抬头,有些疑惑。这东西超出了我目前的知识范围。
“边境水源复杂,有时不得不取用 污染过的水。”马修副队长解释道,“如果有能延长水囊清洁时间,或者对轻微污染水源进行初步净化的东西,会很有用。听说你善于利用民间材料解决问题,蕾娜小姐觉得你可以往这个方向试试。”
新的挑战,也是新的机会!
我强忍着激动,仔细看了看订单上的报价。
虽然依旧远低于那些炼金工坊的同类产品,但相比我之前的成本,已经有了非常可观的利润空间!
而且,这是长期、稳定的订单!
“我接受!”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会尽快研究水净化片的问题,并按时交付所有订单物资!”
护卫点了点头:“具体细节和首批预付款,三天后结算。期待你的表现,杰瑞。”
送走护卫和马修副队长,我独自站在仓库里,手里紧紧攥着那份羊皮纸订单。
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尘埃,也照亮了我手中的未来。
挫败、调整、验证、获利……这一个完整的循环,我终于艰难地走完了。
虽然过程充满荆棘,虽然有多格那样的鬣狗在旁窥伺,但我终究凭借着自己的产品和一点点运气,撬开了一扇通往更广阔天地的大门。
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水净化片是一个全新的领域,大规模生产带来的管理和质量把控压力更大,维恩商会和阿尔方斯也绝不会坐视我壮大。
但此刻,握着这份沉甸甸的订单,感受着来自边境的认可,我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信心和动力。
我的路,还很长。但至少,我已经看到了前方隐约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