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的步履日渐踏实，墙角那株劫后古树的新芽缠上残破石垣，绿得愈发繁茂，新搭的膳堂梁柱立得笔直，屋顶覆上大半新瓦，檐角还垂着未拆的麻绳。希望顶开废墟生长，却也照见族人之间悄然蔓延的分歧，像未除尽的草芽，在久违的温饱土壤里冒了头。
暮色四合，众人围坐膳堂外的石板桌用餐。粗瓷碗里盛着蒸熟的山薯与野菜，热气裹着草木的清新漫开，带来久违的松弛。话题从眼前的砖瓦、明日的修缮，渐渐飘向了那片刚为他们正名的广阔天地。
“名分既定，岂能再困守这山坳！”阿吉猛地放下碗，瓷碗与石板碰撞发出清脆的响，震得碗沿的山薯碎屑簌簌往下掉。年轻守傩队员的臂伤还缠着浸药绷带，伤口刚结痂，眼中却燃着熊熊新火，“该组织人马外出展演传艺！让世人都见识真正的傩戏，看看谁才是正统！这才不负傩神大人的牺牲，不负褚老他们用命护住的傩谱！”
他抬手摸向腰间——那里挂着半块傩刀残片，是褚老牺牲后从废墟里扒出来的，边缘被他日日摩挲得发亮，硌着掌心发烫。
此言如石入静水，立时激起涟漪。不少年轻族人——尤其是亲历过听证会的守傩队员，立刻放下碗筷应和：“花国欺我们那么久，申遗成功正是雪耻的机会！让世人见真正的傩戏，既扬眉吐气，还能换粮食药材，减轻族里负担，这才不负褚老的牺牲！”
年轻人的热血在夕照中灼灼生辉，有人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另一张桌上，以苍伯为首的老人们却沉默着搁下碗筷，眉间深锁如刻。苍伯手里的老烟袋在桌沿敲得急促，烟锅里的火星溅落石板，明灭两下，像极了他们心头未熄的惊悸。
“胡闹！”负责照料伤患的云婆婆忍不住斥道，声音带着创伤未愈的颤抖与哭腔，“伤疤还没结牢就忘了疼？外间的凶险你们尝得还不够吗？祖明还陷在花国手里，那些窥探者哪个存着善意？”她枯瘦的手紧紧攥着一块傩面碎片——那是她儿子阿松的遗物，边缘沾着焦黑，指节攥得发白，“此时外出与闯狼群何异？当务之急是扎牢篱笆，让娃娃们平安长大，别再白发人送黑发人！”
这话道出了长者与失亲者的隐忧，惨痛记忆历历在目，“走出去”的提议不啻于揭开流血的伤疤。有人悄悄抹了抹眼角，望向埋着亲人的后山。
“岂能因噎废食！”阿吉据理力争，胸膛剧烈起伏，绷带下的伤口似被牵扯，眉头皱了皱却没退，“只有让外界知道我们强大，才没人敢欺负！安稳是闯出来的，不是躲出来的！”
“靠几段舞就敢说强？”苍伯终于开口，老烟袋敲得桌面咚咚响，“祖宗传艺是为护命续火，不是让你们招摇显摆！祖明还在虎穴受苦，你们倒想着扬名，对得起他吗？”
争论渐炽，热血展望与谨慎守护形成尖锐对峙，所有目光最终汇向静坐主位、始终未发一言的黎鹤。他面前的碗里还剩小半块山薯，正慢条斯理地用木筷夹起，动作沉稳依旧，唯有指尖偶尔摩挲碗沿，泄露了思虑。
他心里透亮：既懂年轻人急于雪耻的渴望——阿吉腰间的傩刀残片、阿武虎口的握剑红印，都是不甘的证明；也知老者们用血泪换来的教训，云婆婆攥紧的傩面碎片、苍伯烟袋里的焦灼，对安宁的渴求重逾千斤。
“阿吉求进，想让巫族扬眉吐气；云婆婆图安，想让族人平安顺遂。”黎鹤抬眸扫过众人，声音不高却稳稳压住嘈杂，“他们有错吗？”
争论的双方俱是一怔。
“皆无错。”他自问自答，缓缓起身走到众人中间。夕阳余晖落在他身上，胸前的傩神骨隔着衣衫微微发烫，“然饭需逐口食，路要稳步走。眼下膳堂屋顶未封、冬粮紧缺，三位重伤族人的药草只够支撑半月，此时议远行，岂非尚早？”
他抬手指向不远处的屋架，几名族人正趁着天光赶工，身影镀着金边：“先筑牢家园根基——让族人吃饱穿暖、伤患安心养伤、娃娃们在古树下习傩，记住傩舞的本意是守护，而非炫耀。”
提及启蒙傩课，众人脸上的激动渐渐平复，想起了孩子们张开手臂时眼里的星光，想起了传承的初心。
“你攥着褚老的残片，是想让他的心血被看见；云婆婆护着阿松的遗物，是怕再有人走他的老路。”黎鹤目光掠过阿吉腰间与云婆婆泛红的眼眶，语气软而坚定，“待我们像那株古树般根系稳固、枝干粗壮，届时无论要开花结果还是迎风生长，自有足够底气。而今...”
话音稍顿，他的目光沉淀为不容置疑的坚定：“守好家门，养足元气，让牺牲的族人安心，让活着的族人安稳，这便是最好的奠念，也是最稳的前行。”
争论声渐渐平息，分歧的种子被暂时埋进“将来”的土壤。年轻人们握紧的拳头缓缓松开，老人们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所有人的目光重新凝聚，望向未完工的屋架，望向共同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