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香和没药真活了。
这话是周甜妹说的。她挎着篮子去香料试验田摘迷迭香,准备中午烤羊排用,路过那两株被单独圈起来、看着跟枯柴没啥区别的苗子时,多瞄了一眼。就这一眼,她篮子差点掉了。
那灰扑扑、硬邦邦的枝子上,不知啥时候顶出了几个小米粒似的绿点儿。小是真小,可那颜色鲜亮得扎眼,在沙壤地里透着股不管不顾的劲儿。
周甜妹蹲在那儿,揉了三次眼睛,才敢确定不是自己眼花了。
她提着裙子就往回跑,一路跑一路喊:“月月!月月你快去看!活了!那俩宝贝疙瘩冒芽了!”
云栖月正蹲在井台边洗薄荷叶。岛上的薄荷长得疯,一茬接一茬,根本吃不完,她就摘了些嫩的,洗干净晾干,留着夏天泡凉茶。听见舅妈这声喊,她抬起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蹭了蹭,脸上没啥大动静:“知道了。”
周甜妹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就……就‘知道了’?顾少当初弄来的时候,陈叔都说悬!这玩意儿娇气着呢!”
“地不赖,水也对,它自己争气。”云栖月把洗好的薄荷捞进竹筛里,沥着水,“刚冒芽,离成材还早。”
话是这么说,她还是擦干手,跟着周甜妹去了试验田。
那块地朝南,沙土掺了腐叶,透水好。两株小苗被矮竹篱笆仔细围着,生怕谁不小心踩了。上午的阳光正好,暖洋洋地铺下来,能看清每根“枯柴”上都顶着两三个嫩绿芽点,小得可怜,却硬邦邦地宣告着存在。
云栖月蹲下身,没用手碰,只是凑近了看。阳光晒着她的后脖颈,有点烫。她看了好一会儿,嘴角很轻地动了一下。
“还行。”她站起来,对眼巴巴等着的周甜妹说,“这块地别让人动,浇水我来。”
“那肯定的!”周甜妹立刻点头,又忍不住好奇,“月月,林总上次说,这乳香没药老厉害了,比咱的艾草、薄荷还神?”
“两码事。”云栖月望着那点新绿,想了想,“艾草薄荷是家常菜,顺手就用,实在。这东西……是另一路。等它们真长起来,你就闻出来了。”
她没多解释,转身往回走。心里却门儿清。林婉清上次提的那些名字——乳香、没药、天竺葵、真正薰衣草——没一个是省油的灯。每一种后面都挂着一长串故事,挑剔的水土,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脾气。能把它们在这海岛上养活,养出它该有的魂儿,是件有意思的麻烦事。
不过眼下,比香料田更热闹、更像样的,还得数北岛那边的“雾栖药园”。
北岛那里种植了许多的药材,阳坡种喜光的,背阴处养喜湿的,中间留着宽敞的砂石路,方便云海和陈真伟推着小车进来转悠、捣鼓。
这天上午,云海戴着顶洗得发白的旧草帽,手里端着个平板电脑,蹲在一畦野山参旁边记东西。
参苗是去年移栽的,种源月月那儿带回来的,还特意种在松软腐殖土里。满打满算一年,长得却有点吓人——掌状叶子油绿肥厚,主根粗壮,芦头上一圈圈芦碗密匝匝的,瞅着倒像是长了三五年的架势。
陈真伟在另一边忙活。
他手里拿着把小巧的取样铲和牛皮纸袋,正查看仿野生环境栽种的铁皮石斛。几棵老树树干上绑着苔藓和碎木,金黄色的石斛茎条攀附着,饱满水灵,在树荫底下泛着温润的光。
旁边潮湿的沟坡,成片的“重楼”(七叶一枝花)长得泼辣,一轮轮叶子托着顶上的花或果,生机旺得很。再远点的菌棚里,木架子上一层层棕褐色的灵芝,厚墩墩的,边缘溜着一圈金线,是难得的“金边灵芝”。
“陈叔,”云海把平板递过去,娃娃脸上有点纠结,“新出的这批重楼皂苷含量,又‘爆了’。”
陈真伟接过平板,扶了扶眼镜,盯着屏幕上那一串串数字——每一个都稳稳超出《中国药典》规定的上限,甩开市面上顶级野山货老大一截。他这张方方正正、跟板砖似的脸,表情有点复杂,像是高兴,又像是牙疼。
“海子啊,”他叹了口气,手指头戳着屏幕上某个离谱的数值,“你说,这报告……咱咋写?就这么交上去,同行不得以为咱仪器集体中邪了,或者我老陈晚节不保,开始搞数据造假了?”
云海挠挠头:“可测出来就这样啊。咱这儿的土,水,还是用的月月的‘营养液’才能种出来的。”他眨眨眼,压低声音,“反正,东西就是好,好得有点不讲道理。”
陈真伟能不知道东西好?他天天泡在这药园里,空气里那股子清苦又醇厚的药香往肺里钻,眼睛看着这些违背常识、噌噌猛长的玩意儿,心里比谁都清楚,这片地“邪性”。
可这“邪性”,是实打实从土里长出来的,每一棵苗、每一把土,他都经手过。也正因为这份踏实,让他这个曾经因不肯掺假被扫地出门的前技术员,格外珍惜,也格外……头疼。
“是啊,好得不讲道理。”陈真伟收起平板,蹲下身,用小铲子极其小心地取一点重楼的根茎样本,动作轻柔得像在碰刚出生的猫崽。
“可规矩是规矩,报告总不能写‘此地风水绝佳,神仙路过撒了把金粉,故药效冲天’吧?”
两人正对着一堆“甜蜜的烦恼”数据大眼瞪小眼,药园入口传来脚步声和说笑声。是周甜妹挎着竹篮子来送加餐了,后面跟着个白团子——阿璃。这小狐狸如今是岛上的“自由巡查员”,哪儿有热闹往哪儿钻。
“云海!陈哥!歇口气儿,喝点薄荷凉茶,井里镇过的!”周甜妹招呼着,从篮子里拿出裹着厚棉布的陶壶和几个粗瓷杯。
“还有新蒸的茯苓糕,用的就是咱药园边上长的土茯苓,都尝尝!”
清凉微甜的薄荷茶下肚,带走了上午那点燥气。茯苓糕口感细腻,带着股天然的草木清甘,比外头卖的那些香精点心不知强到哪儿去了。
阿璃对药材没啥兴趣,但它盯上了陈真伟取样袋里不小心带出来的一块圆滚滚的土茯苓,用小鼻子嗅了嗅,伸爪子就想扒拉。被云海眼疾手快一把抢回来。
“小祖宗,这个不能玩,这是样本!”云海哭笑不得。
阿璃“嘤”了一声,扭身就钻到周甜妹的裙摆后面,只露出一截粉尾巴尖,晃晃悠悠,表示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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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栖月接到楚意涵电话时,正拎着小喷壶给香料苗浇第二遍水。听说楚歌寄了东西,她也没多问,只让先放她屋里。
她当时没多想。哪知道楚歌这份“心意”,会在不久之后,以一种谁都没想到的方式,让“雾栖药园”这名头,悄无声儿地刮进了某个圈子最核心、也最敏感的地带。
药园的下午,通常比上午安静些。日头有点毒,大部分精细活儿得避开这时候。
云海和陈真伟把上午取的样本送回学校的小化验室。有些是顾沉舟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有些是陈真伟以前的“老伙计”,性能依旧靠谱。
陈真伟戴上手套,开始处理样本。他的动作一丝不苟,每个步骤都严格按照规范来,仿佛手里摆弄的不是寻常草药,而是什么精密元件。云海在旁边打下手,记录数据,时不时问几个问题。
“陈叔,咱这铁皮石斛的多糖含量,也太吓人了。”云海看着刚出炉的检测单,咂咂嘴。
“我查过文献,顶级的野生货也就这个数,咱这可是仿野生种的,才一年!”
陈真伟盯着离心机里旋转的试管,头也没抬:“地好。还有月月那套育苗的法子……说不清,但管用。”他顿了顿,语气有点感慨。
“我干这行大半辈子,没见过这么‘听话’的药材。你说它长得好吧,它确实好,好得离谱。可你说它娇气吧,它又皮实,病虫害都比别处少。邪门。”
“是咱雾栖岛的风水好。”云海嘿嘿一笑,带着点小得意。
“风水……”陈真伟摇摇头,不置可否。他更相信眼睛看到和仪器测到的东西。可眼前这一切,又确实有点超出他以往的认知范畴。最后只能归结为——这岛,这地,这人,凑到一块儿,产生了某种奇妙的化学反应。
处理完样本,两人走出实验室。
下午的阳光把药园照得一片明亮,各种药香在温热空气里缓缓蒸腾、混合,形成一种独特而令人安心的气息。野山参的叶子在微风里轻轻晃动,石斛的金黄色在绿荫下闪烁,重楼挺拔,灵芝沉静。
几个帮忙的同族婶子,正戴着斗笠,在远一点的阴凉地里除草,小声说着家长里短,偶尔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
“看着它们这么长,心里踏实。”陈真伟忽然说。
云海点点头:“嗯。比在城里实验室对着数据发呆强。”
“就是这数据……”陈真伟又想起那堆“超标”的报告,苦笑,“太踏实了,也愁人。”
正说着,周甜妹又来了,这回拎着个小桶:“陈哥,海子!月月让我捎点新鲜石斛嫩茎,说让你们尝尝,泡水或者炖汤都行,清润着呢!”
桶里是刚采下来的铁皮石斛嫩茎,截成小段,晶莹剔透,看着就水灵。
“这……这怎么好意思,留着卖钱或者入药多好。”陈真伟忙说。
“月月说了,药园里的东西,自家人先得用上,知道是啥味儿,啥效用。”周甜妹笑眯眯的。
“再说,这东西在咱这儿长得快,不差这一点。你们整天蹲这儿忙活,最该补补。”
云海不客气地抓了一小把:“谢谢舅妈!我正好嗓子有点干,泡点喝。”
陈真伟这才接过,道了谢。心里那股因为数据“异常”而产生的轻微焦虑,奇异地被这带着泥土气息的关怀冲淡了些。
是啊,东西长出来,首先得是给人用的,是好的。至于别的,或许没那么要紧。
傍晚时分,药园渐渐笼罩在夕阳柔和的光线里。忙碌了一天的人们陆续离开,只剩下各种药材静静地生长,吸收着最后的余晖。
云栖月过来了一趟,没进园子,只是站在坡上看了看。暮色中,药园的轮廓显得有些朦胧,但那股蓬勃的生命力,却透过渐渐升起的夜雾,清晰地传递过来。
阿璃不知从哪儿溜达回来,蹭了蹭她的裤脚。
“走了,回家吃饭。”云栖月弯腰把它捞起来。
小白狐在她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药园的一天,在渐浓的暮色和隐约飘来的饭香中,悄然落幕。而远在千里之外,另一段与这药园息息相关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发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