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看了看天边泛起的鱼肚白,王掌柜捶了捶坐了一宿麻了的腿,扭头看向了墙角那里挤成一团的妻儿,站起身,一瘸一拐的走过去先把王魏氏轻轻推醒了。累了一天一夜,精神上也备受折磨的王魏氏其实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但是她还是为了孩子们坚持着起来了。和王掌柜互相搀扶着走到破庙外面,一眼又看到了盖着他们的破被子,无声无息躺在车板子上的柱子。王魏氏的泪又流了出来。
王掌柜轻轻拍了拍王魏氏的后背,小声说:“老婆子,我昨晚一晚上没睡,心里老觉得不踏实,咱们回了村以后,不行就拾掇拾掇,带上爹他们一起进山里躲躲吧。”
“进山?”王魏氏一惊,“山里头有狼和豺,咱们进去咋活?又是老的又是小的。”
“可是不进山咱们怕是也活不了啊。你看看,这鬼子刚占了清河府就马上南下了,火车轨道可是连着清河府,古桥县和咱镇子啊。昨天天黑前看见的那趟车上可是拉的满满的小鬼子啊。”
王掌柜其实也是有点急得乱了方寸了。他自小就在票号做小伙计,到了年纪又被放去做了个小掌柜,别说山里,就是村里的地里他都没怎么进过,真要说起来,他除了会维护客户关系,管理管理手下的账房先生和小伙计,这把年纪了,高粱和牲口草都不一定能分得清楚。何况是进山。他也听说过山里有各种野兽。但是他现在只能赌小鬼子不熟悉地形,肯定不会随便进山。鬼子不进山,他们一家子只要躲进山里不就能活嘛。
“咱是为了活命啊,不能为了躲小鬼子又把自己喂了狼吧?”王魏氏这会被冷风一吹,再加上王掌柜这日怪话一激,倒是彻底清醒了。她瞥了一眼王掌柜,没多说,只是走回破庙门口,看了看只剩下火星子的火堆,又去边上捡了一些枯树枝子回来,把剩下的火星子挑了挑,看着燃的旺了些,先放下几根小树枝,看着火着起来了,又慢慢地把大一些的也放了进去。火堆又重新被她生了起来。
王掌柜在一边有点急,自己婆姨说着话突然就没了回应。自己想了一宿的法子听她的意思怕是不行。但是这婆娘也不跟自己多解释几句,就在那捅咕那堆快熄了的火了。正急得再要开口,王魏氏又说话了。
“孩他爹,你也别瞎着急了。咱爹这么大岁数了,经见得多,等回去以后听咱爹的。”
“咱爹就种了一辈子地,这时局啥的他能明白个啥?”王掌柜现在真的心慌的有些口不择言了。
“看啥时局?你也是,你现在是要带着一大家子活命,跟时局有啥关系?你能看明白时局?你能看明白为啥咱们往哪逃小鬼子就往哪去?还时局。咱爹啥没经历过?十年九旱闹饥荒,好好的地全撅了种了大烟,有地的人家,钱是赚下了,那些地里刨食的农民却没粮吃。咱爹那个年代这种要命的事少了?人家还能把你供成个小掌柜的,咋就能不明白了?俺看你是让那票号子迷了眼了,逃命的事你不明白,咱爹还能不明白?”王魏氏少有的肃起了脸,瞪大了眼睛冲着王掌柜就是一通说。
王掌柜被驳得哑口无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下意识地扭头,目光越过婆姨的肩膀,又落到了车板子上那盖着破被子的、无声无息的轮廓上。那股钻了一宿的牛角尖的邪火,像是被一盆冰水浇下,‘噗’地一声熄灭了。他颓然地挠了挠头,所有的硬气都泄了个干净,只能嗫嚅着道:“我……我去把孩子们唤起来……”
王魏氏剜了他一眼,自顾的去门外车板上的包裹里又翻出来几张干面饼子,坐在火堆边烤了起来。
王掌柜一扭头,却看见本来睡得好好的孩子们在王魏氏怒气冲冲的话语里早就醒了过来。三个小崽子全都瞪着黑黑的眼睛一言不发的盯着他。王掌柜这下是彻底没了脾气,他走过去,弯腰把小女儿抱在怀里,然后又指挥着大女儿带着儿子过去看看昨天夜里买来的水还有没有剩,有得剩就再热上一些,吃干面饼子的时候就上点。
王瑞芝醒来以后左右扭了几下,看了看,破庙里面,没有找到想找的人,扭过脸问她爹:“爹,柱……叔,吃饼子。”
小女儿的话让王掌柜彻底失了心思,他安抚着捋了捋她的小脊背,小声说:“柱子哥没了。”
“没了?”王瑞芝瞪着他爹,一脸迷茫。
王魏氏这时走了过来,塞给王掌柜一块烤热的饼子,又顺手把小女儿接了过去,一边往火堆边上走,一边和小女儿轻声解释:“瑞芝记不记得咱们在城里隔壁住的小猴子了?”
王瑞芝点点头:“猴儿脏。饭不香。”
“是,小猴子平时脏兮兮的,他家的饭也不香。就是因为他妈没了,他爹不会做饭也不会拾掇孩子。”王魏氏把手里的烤饼子掰下来一小块喂给了小女儿。
“他妈没了?”
“是啊,瑞芝还记不记得他妈那次被抬回家的时候,也和昨天的柱子一样,满脸的血?”
王瑞芝点点头。
“他们都不会再说话,不能再住在家里了。那就是没了。”
“不住家里。住哪里?”
“……”王魏氏实在是不知道要如何继续和小女儿解释下去了。虽然她和王掌柜说过,该让孩子们习惯这些事情了,以后这种事怕是少不了。可是真的到了现在,看着小女儿懵懂的眼睛,她是真的没有办法把残酷的真相明明白白的讲出来。
“住去他们祖先家里了。”王掌柜突然把话接了过去。
“祖先家?在哪?”
“阴间。”
“不回来了?”
“嗯。回不来了……”
破庙外面,太阳如同千百年来一样,正慢慢的升了起来。
同样是一夜未眠的杨绍云,此时正呆坐在炕头,炕还是烧得热乎的,外面的日头也升起来了,阳光透过窗上的玻璃照进屋里,能看见细小的灰尘飘在光束中。而他的心此刻却冷到不知道如何是好。
电报打回去也才刚刚一天,送去家里还得三天时间。就算家里也给他回电报,怎么也得十来天了。这些日子难道他就只能这样心吊在半空的等着吗?
门外突然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绍云!绍云!你起了吗?”
杨绍云抬起头,看向门口,回了一句:“起了,表姐。有什么事吗?”
“绍云你快来堂屋,我爹想办法打听到古桥那边的消息了!我们都在堂屋等你!”马婉清的声音急促又响亮。
杨绍云腾的一下从炕上站了起来,几步就冲到了门口,拉开门,掀开门帘,他看向门外的马婉清,眼里充满了希冀:“是误报吗?日本人还没打过去?”
“哎呀,你先别急着问那么多,赶紧和我去堂屋。”马婉清却二话不说拉起杨绍云就走。
姨母一家子这会已经都聚在堂屋里了,看起来一个一个也都没怎么休息。姨丈马德钧手里正捏着一张信纸,仔细地读着。
看到杨绍云进来,梁素珍快步迎了上去,拽住了他的手,拉到了圈椅里,让他好好坐着,一边还说着:“你姨丈今天一早就去了衙门口找熟人打听过了,你别急,你爹妈肯定没事。”
马德钧见一家人都聚齐了,也不端着,甩了甩手上的信纸说:“军方有了内部消息的。日本人只是在占了清河府以后运了几车皮的兵直接南下,试图把南边大的县城都占了。可是他们也刚刚打完仗,正是人困马乏之时,而南边又有八路军,联合着那边当地的自卫队一起,还在不停的扰袭。所以现在日本兵可能也就只是把守住了火车站和政府衙门。其它的地方他们还分不出兵去。”
杨绍云听到姨丈的话,悬了一晚上的心好像突然落了地。还好,还好,暂时还没事。
不过他紧接着又坐直了身子问道:“八路军能把鬼子都打走吗?”
马德钧轻轻摇摇头,说:“他们人少,就算是打赢了几场,现在鬼子兵力那么多,装备又那么好。小规模的扰袭应该可以,但是打走?谁知道呢……”
杨绍云低下头,看着自己攥得发白的指节。那颗刚刚落回肚子里的心,又被一种新的、更为沉重的东西填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