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古号庞大的船身缓缓靠上八打雁港一处偏僻的木质码头时，天刚蒙蒙亮。潮湿的海雾笼罩着这个位于吕宋岛东南部的港口小镇，空气中混杂着咸腥的海风、腐烂的鱼虾和热带植物浓烈的香气。码头上静悄悄的，只有几个早起的苦力蜷缩在货堆旁打盹，看到这艘陌生的、带着明显改装痕迹的大船靠近，也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
林飞站在船舷边，伤腿站立久了还有些隐隐作痛，但比之前好了太多。他打量着这个传说中的华人聚集地。低矮的木屋和砖房密密麻麻地挤在海岸边，延伸向内陆的丘陵。几座带有飞檐的庙宇屋顶在雾气中若隐若现，显示出这里浓厚的华人痕迹。但同时也能看到西班牙风格的教堂尖顶，以及一些当地土着风格的干栏式建筑。一种混杂而微妙的气氛在晨雾中弥漫。
“地方到了，林……林大哥。”陈金贵凑过来，脸上堆着小心谨慎的笑，“这八打雁，鱼龙混杂，有咱们华人自己人，也有西班牙人的税官和驻军，还有本地摩洛人的眼线。咱们这么大张旗鼓进来，怕是瞒不住人。”
刘大明哼了一声，拍了拍腰间的毛瑟枪杆：“怕个鸟！咱们现在是正经的……呃，捕鲸商人！船上这些皮子、鲸油，可是实打实的货！”
林飞没说话。伊巴雅特岛缴获的财富，大部分换成了这船货和必要的补给，剩下的钱和武器都藏在船底几个隐秘的隔舱里。伪装是必要的，但在这地方，光靠伪装肯定不够。
很快，一个穿着丝绸短褂、戴着圆框眼镜的干瘦中年华人，带着两个伙计快步迎了上来。陈金贵赶紧低声道：“来了，是‘广源昌’商号的二掌柜，姓周，跟我有点交情，算是这边华人商会里能说得上话的。”
周掌柜笑容可掬，目光却飞快地在盘古号和林飞等人身上扫过，尤其是在他们虽然换过但依旧难掩彪悍之气的水手身上停留了片刻。“陈老板，一路辛苦！贵客临门，有失远迎！”他拱手道，口音带着闽南腔。
寒暄几句，货物交接自然顺利。周掌柜验货时，手指在优质的毛皮和提炼纯净的鲸油上划过，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但并未多问。直到伙计们开始卸货，他才借着清点数量的机会，靠近林飞和陈金贵，声音压得极低：“几位老板，看样子不是寻常跑海的。近来这吕宋地界，不太平啊。”
林飞心念一动，面色不变：“哦？周掌柜指教？”
“北边山里，闹‘塔加’闹得凶。”周掌柜用烟袋杆虚指了一下内陆方向，“一伙杀人不眨眼的土匪，专抢西班牙人的种植园和矿场，连咱们华商的货也劫。西班牙兵剿了几次，没剿动，反而火气越来越大，对咱们华人盘查得更严了。”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林飞一眼，“听说……前几天西边海上也不安生，有西班牙人的运输船遭了海盗，损失不小。马尼拉的总督府，正悬赏捉拿呢。”
林飞和陈金贵对视一眼，都明白这“海盗”指的是谁。消息传得真快。
“多谢周掌柜提醒。”林飞拱拱手，“我们做点小本生意，只求平安。”
周掌柜笑了笑，不再多说，招呼伙计加快卸货。但临走时，他看似无意地提了一句：“镇子东头有间‘义安堂’，是咱们华人议事的地方。主事的几位老爷子，最重乡谊。几位老板若有闲暇，不妨去拜会一下。”
送走周掌柜，刘大明凑过来：“老林，这老小子话里有话啊。”
“嗯。”林飞点点头，“是在试探，也是指路。‘义安堂’，应该是本地华人势力的核心。咱们要想在这落脚，恐怕绕不开他们。”
在周掌柜的安排下，他们在码头附近租下了一个带有后院和仓库的独立院落，还算宽敞隐蔽。盘古号则借口需要维修，停在了码头尽头，由李明白带着几个信得过的兄弟日夜看守。
安顿下来的第一夜，林飞召集核心人员在屋里开会。油灯摇曳，映着几张疲惫但兴奋的脸。
“地方是到了，但麻烦才刚开始。”林飞开门见山，“西班牙人肯定在找我们。本地华人势力态度不明。山里还有土匪。咱们这点人手，经不起大风浪。”
“怕啥！”刘大明一拍桌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有枪有钱，大不了拉支队伍上山！”
陈金贵赶紧摆手：“刘爷，使不得！这吕宋不是伊巴雅特岛，西班牙人在马尼拉有舰队，有正规军！硬碰硬是找死。得靠这个！”他指了指脑袋，“得借势。”
“怎么借？”岩甩老爹闷声问。他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但脸色依旧阴沉。
林飞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画了个简单的图：“第一，得和‘义安堂’搭上线，取得本地华人的信任甚至支持。这是咱们的根基。第二，山里那伙‘塔加’，是敌是友还说不准，但他们对西班牙人是个牵制。也许……有机会接触一下。第三，咱们得有自己的产业，光坐吃山空不行，也得有个明面上的掩护。周掌柜说附近有西班牙人废弃的甘蔗园和一个小糖寮，价格便宜，我看可以盘下来。”
“种地？”刘大明瞪眼。
“不只是种地。”林飞眼中闪过一抹光，“糖是紧俏货，也是……某些东西的原料。有了自己的地盘，才能站稳脚跟，慢慢发展。”
计划初步定下。第二天，林飞让陈金贵备了份厚礼，亲自去“义安堂”拜码头。义安堂是座古朴的岭南风格大宅，门口有精壮汉子守着。通传之后，出来接待的是个须发皆白、但眼神锐利的老者，自称姓黄，是堂里的三爷。
谈话在一种客气而疏离的氛围中进行。黄三爷对林飞这份“捕鲸商人”的身份显然不尽信，但也没有点破，只是反复强调在吕宋做生意要守规矩，要“和气生财”，尤其不要招惹西班牙人。对于林飞暗示的“遇到麻烦希望乡党援手”，黄三爷也只是含糊地表示“华人自然要帮衬华人”，但具体承诺一点没有。
第一次接触，不冷不热。林飞明白，想获得这些地头蛇的真正认可，需要拿出实实在在的“投名状”或者显示出足够的价值。
接下来的日子，林飞一边让陈金贵抓紧时间盘下那个废弃的甘蔗园和糖寮，带着一部分兄弟和雇来的土着工人开始清理整顿；一边让刘大明和李明白带着几个机灵的兄弟，化装成本地人，分头打听消息，重点是山里的“塔加”土匪和西班牙人的动向。
林飞自己则坐镇小镇，一边养伤，一边通过周掌柜等渠道，慢慢摸清八打雁乃至吕宋南部的势力格局。他了解到，西班牙人的统治重心在北边的马尼拉，对南部的控制相对薄弱，主要依靠少数驻军和当地归顺的土王进行间接统治。华人势力主要聚集在城镇经商，与西班牙人和土着势力关系微妙。而山里那些反抗西班牙人的土着部落和土匪，则是一股不可忽视的破坏性力量。
局势比预想的还要复杂。这天傍晚，林飞正在院中活动伤腿，刘大明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脸色凝重。
“老林，打听到了！山里那伙‘塔加’的头领，是个狠角色，报号‘独眼’，手下有百十号人，枪不多，但熟悉地形，神出鬼没。前几天刚端了西班牙人的一个哨所，抢了一批军火。西班牙人正悬赏一千比索要他的脑袋！”
林飞沉吟着：“独眼……能联系上吗？”
“难。”刘大明摇头，“那帮人警惕性很高，接头方式很隐秘。不过……我打听到他们好像缺药，尤其是治伤的药。前段时间和西班牙人干仗，伤了不少人。”
“药……”林飞若有所思。这时，陈金贵也急匆匆回来了，低声道：“林大哥，糖寮那边收拾得差不多了，但……附近几个土着村子的人，看我们的眼神不太对劲，好像有敌意。我担心是西班牙人或者本地土王搞鬼。”
内忧外患，似乎一瞬间都涌了过来。林飞感到肩膀上的压力骤增。他看了一眼桌上那把“萨拉丁之刃”，冰凉的刀锋映着跳动的灯火。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喧哗。守门的兄弟进来禀报：“林大哥，外面有个土着小孩，塞了张树皮纸过来，说是有人让他给的。”
林飞接过那张粗糙的树皮纸，上面用木炭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符号：一个圆圈，里面点了一个点，圆圈外面画着几道波浪线，还有一把像是砍刀的图案。
“这是什么意思？”刘大明凑过来看，一头雾水。
岩甩老爹拿过树皮纸，仔细看了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这是……山里人用的记号。圆圈是湖或者聚集地，点是头领，波浪是路或者水，砍刀……是见面，或者交易。”
林飞心中一动：“哪里来的小孩？”
“已经跑了，一眨眼就没影了。”
林飞盯着那张简陋的“信”，心跳微微加速。是“独眼”的人？他们怎么找到这里的？是想交易，还是陷阱？
夜幕下的八打雁，看似平静，却暗流涌动。华人势力的观望，西班牙人的威胁，土着土匪的试探，以及隐藏在暗处的各方眼线……每一步都如同走在刀尖上。
林飞将树皮纸攥在手心，对刘大明和陈金贵沉声道：“准备一下。大明，挑几个好手，带上枪和药。金贵，你去摸清楚图上这个圆圈指的是哪里。”
“你要去？”刘大明一惊。
“人家都把帖子送到门口了，不去，岂不是显得我们怕了？”林飞目光锐利，“是福是祸，总得去看看。也许……这是个机会。”
一个打破僵局，在这片混乱的土地上，真正扎下根来的机会。危险，但也蕴含着无限的可能。南洋霸主之路，从来都不是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