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很安静,所有人都看着这个穿着工装衬衫、与周围西装革履格格不入的年轻女人。
“这是一捧土。”她开口,声音透过话筒传到会场每个角落,“来自我的合作社,一个叫白云村沈家坳的地方。”
她打开密封袋,倒出一点在掌心。棕褐色的土壤在她手心堆成一个小丘。
“刚才萧教授讲了‘必然’,讲了‘进化’,讲了‘选择’。”沈星澜抬头,目光扫过台下,“我想讲三个小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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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故事:关于“低效”
“我们合作社有个社员,叫张德贵。”沈星澜翻开相册第一页,大屏幕出现照片——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蹲在地头,手里捧着一把土,笑得满脸皱纹。
“他种了三十年地。前二十年,越种越穷。化肥越用越多,土越种越硬,收成一年不如一年。他说那时候夜里睡不着,就想:‘我是不是太笨了?连地都种不好。’”
台下有人交头接耳。
“按照刚才萧教授的标准,张德贵和他的地,都该被‘优化’掉——效率太低,产出太差。”沈星澜顿了顿,“但我们没优化他,我们和他一起,把地治好了。”
她翻到第二张照片:同一块地,如今绿意盎然。
“怎么治的?不是基因编辑,不是高科技。就是让土歇口气,喂它吃点好的,陪它慢慢恢复。”沈星澜把手里的土举高些,“现在这捧土里,每克有三亿个微生物。它们分工合作,有的管松土,有的管供肥,有的管防病——没人指挥,自己就知道该干什么。”
她看向台下前排的萧启明:
“萧教授,您说自然进化太慢。可这三亿个微生物用三千年形成的协作网络,我们真的‘优化’得起吗?”
萧启明脸上的微笑淡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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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故事:关于“选择”
沈星澜翻到相册第三页:一个老太太躺在病床上,手握着一张纸,纸上按着红手印。
“李会计的老伴,癌症。做手术要二十万,他们家拿不出。”沈星澜声音很轻,“有人找上门,说可以安排最好的专家、最快的床位,条件是要李会计在合作社的账本上‘动一动’。”
台下响起一阵低语。
“李会计没动。他说:‘账本干净,我才能睡得着。’”沈星澜抬起头,“后来合作社的‘困难直通车’帮他们联系了省城医院,排队等了两个月,手术很成功。”
她翻到下一页:老太太站在地里,笑得眼睛眯成缝。
“李会计老伴现在常说:‘人活一口气,地活一层皮。皮破了能补,气断了就没了。’”沈星澜看向台下,“刚才萧教授说,要在‘更大的人道主义’和‘个人情感’间做选择。可如果为了救一个人,要先弄脏另一个人的手——这救的到底是什么?”
会场后排,一个年轻学者突然鼓起掌来。掌声孤单但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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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故事:关于“家”
沈星澜合上相册,从布袋里又拿出一个东西——一个玻璃瓶,里面泡着一棵完整的、带着根须的杂草。
“这是我们修地时挖出来的。”她晃了晃瓶子,“这种草特别顽强,盐碱地、污染土,哪儿都能长。按萧教授的标准,它该被‘淘汰’——没用,还跟庄稼抢养分。”
她把瓶子放在讲台上:
“但我们把它留下了。因为它的根能扎到两米深,能把地底下的养分带上来。它死了之后,腐烂的根就是天然的肥料管道。”
沈星澜最后说:
“我们合作社现在有两百七十三亩地。每一亩地里,都有这种‘没用’的草,都有蚯蚓、蚂蚁、叫不上名字的虫子,都有数不清的微生物。它们加在一起,就是我们说的‘地气’。”
她顿了顿:
“萧教授说,进化是‘修剪’。可如果一片森林里,只留下最高最直的树,砍掉所有灌木、杂草、苔藓——那还是森林吗?那叫木材仓库。”
十五分钟到了。提示铃轻轻响起。
沈星澜没有理会,她举起那捧土,对着话筒说了最后一句话:
“技术应该让森林更茂盛,而不是把森林变成仓库。谢谢。”
她鞠躬,下台。
第一时间:会场安静了三秒。然后掌声从后排响起,逐渐蔓延到前排。不算热烈,但持续。
萧启明坐在第一排,没有鼓掌。他侧头和助理低声说了句什么,助理快速记录。
媒体区的记者们疯狂敲击键盘:“传统农业代表‘叫板’基因泰斗”“土壤与试管的对决”“十五分钟的朴素反击”。
顾青舟在后台通道等着。沈星澜走过来时,他看见她手在抖。
“说得很好。”他握住她的手。
“我说错了吗?”沈星澜问,声音有些虚,“我是不是……太冲动了?”
“没有。”顾青舟摇头,“你只是说了他们很久没听过的话。”
合作社食堂,同一时间
电视机前挤了三十多人,没人说话
张德贵盯着屏幕里沈星澜举着的那袋土,突然站起来,冲出门去。
“德贵?”王婶喊。
“我去地里看看!”他头也不回。
李会计摘下眼镜,用力擦眼睛:“这丫头……这丫头……”
周技术员媳妇抱着儿子,小声说:“星澜姐说的那个‘困难直通车’,真帮咱家了。那个外企的工作……是假的。”
她丈夫握住她的手:“我知道。”
电视里,主持人正在总结:“沈星澜社长的演讲为我们提供了另一种视角……”
“关了吧。”李会计说,“干活去。”
“不看了?”
“不看了。”老会计站起来,腰板挺直,“星澜在台上说咱们的事,咱们得把地里的事干好。不能给她丢人。”
社员们陆续起身。下午的活儿还多着呢。
峰会走廊,十分钟后,咖啡吧,记者围住了萧启明
“萧教授,您如何评价沈星澜社长的观点?”
萧启明保持着优雅的微笑:“很有启发性。农业的路径本来就应该多元探索。”
“但她似乎质疑了‘主动进化’的伦理基础?”
“学术讨论,很正常。”萧启明端起咖啡杯,“不过我注意到,沈社长通篇没有提供具体的技术参数和量化数据。这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说服力。”
另一个记者追问:“那您认为‘净土计划’是可复制的模式吗?”
“小范围或许可行。”萧启明放下杯子,“但要解决全球粮食安全问题,我们需要的是指数级增长的技术,不是线性改善的经验。”
他说完便起身离开。助理挡住还想追问的记者:“抱歉,萧教授接下来还有闭门会议。”
后台休息室,沈星澜和顾青舟在收拾东西
门被敲响。一个戴眼镜的外国老头探进头来,英语带着德国口音:“打扰,我是卡尔·米勒,慕尼黑大学的生态学家。”
顾青舟起身握手:“您好,顾青舟。”
“沈女士,”米勒教授眼睛发亮,“你的演讲,让我想起我祖母。她也是农民,总说‘土地会说话,只是人忘了怎么听’。”
沈星澜有些不好意思:“我说得不好,很多专业的东西都不懂……”
“不,你懂最重要的东西。”米勒认真地说,“我们这些‘专家’有时候太沉迷于数据和模型,忘了农业首先是人和土地的关系。”
他拿出一张名片:“下个月我在北京有个工作坊,关于生态农业的多元评估体系。如果你有时间,我想邀请你来——不是做报告,就是聊聊,像今天这样聊。”
沈星澜接过名片:“我……可能说不出什么理论。”
“我要的就是非理论。”米勒笑了,“我们需要你这样的声音,提醒我们为什么开始研究农业——不是为了发论文,是为了让人吃饱,吃好。”
他离开后,又陆续来了几个学者。有法国农业部的官员,有印度的 NGo 工作者,有巴西的原住民代表。他们说的语言不同,但眼神相似——那是在宏大叙事里,突然听到具体回响的惊喜。
顾青舟默默记下每个人的联系方式。
傍晚,回酒店的路上,“累了?”顾青舟问。
“嗯。”沈星澜靠在他肩上,“像干了一天重活。”
车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与白云村的星空截然不同。
“青舟,”她轻声说,“我今天在台上,其实很怕。”
“怕什么?”
“怕我说错了,给合作社惹麻烦。怕我太天真,跟不上他们的‘先进理念’。”她顿了顿,“但当我举起那袋土的时候,突然就不怕了——土是真的,长出来的菜是真的,德贵叔他们的笑脸是真的。真东西,摔不碎。”
顾青舟握住她的手:“明天还有一场圆桌论坛,你和我一起。”
“还要说?”
“要说。”顾青舟看向窗外,“但明天我们不谈理念,谈方案。”
“什么方案?”
“如何把‘净土计划’的技术细节,用开源的方式分享出去。”顾青舟说,“既然他们说我们保守,我们就开放到让他们无话可说。”
沈星澜愣了愣,然后笑了:“好。”
手机震动。是张德贵发来的语音消息,点开,嘈杂的背景音里,老张的声音很大:
“星澜!咱们的西红杮今天收了!一亩地比去年多收三百斤!品相好得很!我给你留了一筐最大的,等你回来吃!”
沈星澜听着,眼眶慢慢红了。
她回了条语音:“德贵叔,我想吃生杮拌白糖。”
几乎是秒回:“管够!”
出租车驶过繁华的街道。远处大厦的电子屏上,正播放着某生物科技公司的广告:“改变基因,改变未来。”
沈星澜看着那行闪亮的字,轻声说:
“他们想改变未来。”
“我们呢?”顾青舟问。
“我们……”沈星澜靠回他肩上,“我们先把今天过好。”
车窗外,城市的霓虹流淌成河。
而在千里之外的白云村,张德贵蹲在地头,就着月光看着刚摘下的西红柿。红彤彤的果实,在夜色里泛着温润的光。
他拿起一个,擦了擦,咬了一口。
汁水溅出来,酸甜的。
“嗯。”他点点头,对自己说,“这味儿,正。”
土不会说话。
但长出来的东西,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