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光芒刺破黑暗,也仿佛刺破了某种无形的屏障,让静默的控制室里,多了一丝属于“外界”的真实气息。
苏清叶站在这缕微光中,身影被拉得修长而孤寂。
她眼中的算计与谋略,在那场由09号献祭引发的人性风暴后,已然沉淀为一种更加深邃的平静。
“关掉所有东西。”她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让陆超和小芽同时抬起了头。
“所有?”陆超确认性地追问,眉头紧锁。
这几乎等同于自断耳目,将他们彻底变成一座信息孤岛。
苏清叶没有解释,而是用行动给出了答案。
她走到控制总闸前,修长的手指没有丝毫犹豫,一个接一个地按下了那些代表着外部信号干扰、信息波段投放、远程监听的开关。
随着“啪嗒”的轻响,屏幕上闪烁的数据流瀑布般熄灭,只剩下维持营地内部运作的基础监控,整个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了下来。
但这还不够。
苏清叶转身,从墙上取下工具箱,亲手拧开了固定着主广播天线的螺丝。
她动作熟练而冰冷,仿佛在拆解一件与自己无关的精密武器。
金属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那根曾向整个废土投放“信任裂痕”的天线,被她毫不留情地拆下。
“封进三号仓库,用油布包好。”她将沉重的天线递给陆超,语气不容置喙。
接着,她又走到小芽身边,俯下身,目光落在屏幕上那张仍在微微闪烁的“心跳地图”上。
“把所有实时追踪标记,都删掉。”
“可是……清叶阿姨,这样我们就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在做什么了!”小芽急了,这地图是她心血的结晶,更是他们洞察敌人内心的唯一窗口。
苏清叶伸出手,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揉她的头,而是轻轻抚过屏幕上那些代表着“苏醒者”的光点,声音低沉而清晰:“因为他们现在不敢信任何声音,也不敢不信任何声音。我们越是安静,他们内心的噪音就越大。”
她抬起眼,对上陆超探究的目光,一字一句地道出了自己真正的意图。
“我们不给他们答案。我们要让他们……自己来找。”
信息断崖。
这比任何精心编织的谎言都更具压迫感。
当习惯了被动接收指令和信息的人,突然被抛入一片绝对的死寂,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主动伸出触角,去探寻那片未知的真相。
而这,正是苏清叶想要的。
陆超瞬间明白了她的用意。
这个女人的狠,不仅在于对敌人,更在于对自己。
她敢于放弃所有已经建立的优势,只为了布下一个更大、更致命的局。
他不再多问,扛起天线,沉步走向仓库。
一场无声的战役,就此拉开序幕。
接下来的日子,安全屋仿佛真的与世隔绝了。
陆超成了这场“真实生活剧”的导演兼主演。
他严格遵守着一种近乎刻板的作息。
每天清晨六点,院子里会准时响起斧头劈开木柴的沉闷破风声,不急不缓,三十下,不多不少。
紧接着,是水泵压水的吱呀声和铁锅落在炉灶上的清脆碰撞。
七点整,煎蛋的滋滋声与牛奶煮沸后顶起锅盖的“噗噗”声,会伴随着淡淡的食物香气,飘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他不做任何记录,也不再开启任何广播设备。
这些声音,只为存在而存在。
午饭后,他会带着小芽在院子那片小小的空地上练习。
没有激烈的对抗,只是最基础的匕首格挡与挥刺。
小芽小小的身影在陆超的指导下,一次次重复着枯燥的动作,口中还念念有词,背诵着陆超教她的那些关于“刀比心稳”的口诀。
最绝的一笔,是陆超从仓库里翻出了几件早已淘汰的旧衣服,洗干净后,挂在了院子最显眼的围栏边。
寒风吹过,那几件衣服的袖子和裤腿随风摆动,远远望去,就像几个模糊的人影在院中来回走动,给这座钢铁堡垒平添了几分鲜活的烟火气。
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那么理所当然,仿佛这世上从未有过末日,他们只是活在深山里最普通的一家三口。
小芽起初还有些不适应这种极致的安静,但她很快找到了自己的“战场”。
在苏清叶下令后的第二天夜里,她独自守在已经变得空荡荡的监听控制台前,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异常。
一个固定的频段,出现了一段极其规律的回拨信号。
每隔7小时21分钟,那个频率就会自动发送一段持续13秒的空白载波。
没有内容,没有代码,只是一段纯粹的“在场证明”。
小芽的指尖在控制台上轻轻敲击,大脑飞速运转。
这个节拍……似乎在哪里听过。
她调出历史数据,开始疯狂比对。
终于,她在一份不起眼的设备维修记录的背景音里,找到了答案。
那是在几天前,陆超修理发电机时,因为工具箱摆放位置不顺手,右脚下意识在箱盖上踩踏出的节拍。
当时她就在旁边,对这个节奏印象深刻。
7小时21分钟,13秒。
有人在用自己的身体记忆,模仿他们曾经的日常!
小芽的心脏猛地一跳。
她下意识想向苏清叶和陆超报告,但一个念头让她停下了动作。
清叶阿姨说,要让他们自己来找答案。
那如果……我给他们一个更清晰的路标呢?
她没有声张,而是悄悄将这段节拍,录入到了营地里那台几乎快要生锈的老式打字机里。
她编写了一个简单的程序,设定在午夜零点自动敲击。
哒,哒哒,哒……
清脆的机械敲击声在寂静的夜里响起,精准地重复着那个空白载波的节拍。
只响了三轮,便戛然而止,仿佛只是某个失眠的人,在无聊地敲打着什么。
她在用这种方式,无声地回应:“我听见了。你呢?”
博弈,在更深的层面展开。
第三天清晨,陆超在晾衣绳下检查那几件“家人”的影子时,瞳孔微微一缩。
在一件深色外套的下摆处,多了一滴尚未完全干涸的油渍。
那不是他们营地里的任何一种油。
而它滴落的位置,恰好就在昨天阳光最盛时,从远处观察这个院子,窗框的影子会投射到的地方。
有人来过。而且,离得很近。
陆超不动声色,将衣服收回。
当晚,他没有再挂出衣服,而是在同样的位置,放了一只装满了清水的木盆。
夜色下,平静的水面像一面镜子,清晰地倒映出屋内透出的温暖灯光和完整的屋形轮廓。
这是一个陷阱,一个测试观察者心性的陷阱。
第四天凌晨,陆超再次来到木盆前。
水面依旧平静,但他蹲下身,借着微弱的星光,看到了他想看到的东西。
在水面倒影的边缘,有一圈几乎无法察觉的、极其轻微的涟漪痕迹。
那不是风吹过的波纹,而是某种近距离的气流扰动留下的印记。
比如……一个人在极度紧张或激动时,无法控制的、急促的呼吸。
他不仅来了,还在这里停留了很久。
他看到了屋里的倒影,并且……失控了。
陆超回到控制室,将发现告诉了苏清叶。
苏清叶调出了过去七十二小时的红外监控录像。
在经过数次回放和慢速分析后,她果然在营地外围的丛林里,锁定了三个时隐时现的可疑热源。
它们的移动轨迹非常谨慎,呈一个巨大的环形,不断包抄接近,又在某个极限距离后悄然撤离。
“他们在验证,验证我们是否真的还活着,是否真的在‘生活’。”苏清叶的指尖在冰冷的桌面上划过,“看样子,他们没有攻击意图,只是……想确认一个答案。”
她抬起头,
“既然他们这么想看,就让他们看个够。”
她重新开启了餐厅的微型拾音器,但连接的却不是大功率广播,而是一个被她改造过的、仅能覆盖方圆五百米范围的短波发射装置。
“恢复早餐播报。”苏清叶下令,但内容却简单到令人发指。
她亲自按下录音键,对着话筒,用毫无波澜的语调,平静地陈述。
“牛奶煮沸了。”
“锅盖跳了一下。”
“小芽,把掉在地上的勺子捡起来。”
三句话,录制成一段循环音频,开始不间断地低功率播放。
没有感情,不加修饰,更不设任何伏笔。
这不再是心理战术,而是一种赤裸裸的存在宣告。
我们就在这里,过着你们渴望却永远无法触及的日常。
这致命的真实,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第四日的凌晨四点,营地东北方向,也就是敌营所在的位置,突然传来一声沉闷而短促的爆炸声!
紧接着,一个几乎被遗忘的公共通讯频道里,猛地爆出一句彻底失控的疯狂喊叫,声音嘶哑而绝望:
“他们在!他们真的在吃饭!他们真的在……”
——滋啦——
一阵刺耳的电流声后,频道被系统强制静音,世界重归死寂。
控制室内,苏清叶缓缓关掉了监听器,脸上没有丝毫意外。
她看向一旁的陆超,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猎人开始害怕猎物活着了。”她轻声说,“下一步,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想进来看看。”
她站起身,走到门边,目光穿透黑夜,望向那片危机四伏的丛林。
“预案启动。如果今晚有人越界,不拦截,不审问。”
陆超眼中精光一闪:“然后呢?”
苏清叶的目光落在厨房的方向,声音轻得仿佛叹息:“在门外的石墩上,放一碗热粥。”
夜,愈发深沉。
寒风卷过空旷的院子,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那只被陆超放在门外石墩旁的木盆早已被收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危险的寂静。
万籁俱寂中,仿佛有一双双眼睛,正从黑暗的深处,贪婪而又恐惧地,凝视着那扇通往“家”的门。
那扇门,是地狱与人间的界碑。
而今夜,注定有人要跨过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