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渊离去后,安产堂的日子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却又截然不同。少了那份无形的庇护和若有似无的牵绊,林婉清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安产堂的日常和自身的提升中。她深知,顾长渊临行前那句“做好准备”绝非虚言,太医院的征召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她必须拥有足够的实力去应对。
白日里,她接诊、教学、整理医案,将省城所得与顾长渊赠予的医书笔记融会贯通。她开始系统地将自己的接生流程、产后护理、常见妇科及儿科病症的诊治心得,用清晰易懂的文字和图解记录下来,不再是零散的笔记,而是初具雏形的“工作手册”。她甚至尝试着绘制简易的人体解剖图和解说,尽管只能凭借记忆和想象,力求精确,以备将来教学或应对更高层次的考较。
栓子的身体一天天好转,伤口愈合良好,已能下地缓慢行走。这个活生生的病例,成了她外伤处理技术最好的证明,也让镇上原先那些关于“邪术”的谣言不攻自灭。安产堂的声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不仅本镇,连周边村镇也有人慕名而来。
草儿在她的悉心教导下,进步神速,已能独立处理一些简单的病症和外伤包扎,成了她得力的助手。林婉清有意培养她,将更多事务交给她打理,自己则有了更多时间钻研医术,思考未来。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这日午后,林婉清正在后院晾晒药材,钱嬷嬷再次不期而至。与上次带着礼物、言语拉拢不同,这次她只身一人,脸上虽带着笑,眼神却透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
“林姑娘近日可好?我家夫人一直惦记着姑娘呢。”钱嬷嬷寒暄道。
“劳赵夫人挂心,一切都好。”林婉清态度依旧客气而疏离。
钱嬷嬷笑了笑,目光扫过院内晾晒的各类药材,似不经意地说道:“姑娘这安产堂,如今真是声名远播,连县太爷府上都听说了姑娘的妙手回春呢。”
林婉清心中微动,静待下文。
“说起来,也是巧了。”钱嬷嬷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道,“县尊大人的一位如夫人,近日身子不适,请了几位郎中瞧了,都说是……是喜脉,可脉象又有些不稳,似是坐胎不易。县尊大人甚是忧心。我家夫人想着,姑娘医术精湛,尤擅此道,便向县尊大人举荐了姑娘。这可是天大的体面和机会啊!”
县太爷的如夫人?林婉清立刻警觉。这绝非普通的诊脉。高门内宅,妻妾争斗是常态,这“喜脉不稳”,背后不知藏着多少弯弯绕绕。赵夫人此举,看似抬举,实则将她推向一个极其敏感的漩涡中心。治好了,未必是功;治不好,或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嬷嬷过誉了。”林婉清神色不变,谦逊道,“县尊府上自有高明医者,婉清才疏学浅,恐难当此重任。且内宅之事,婉清一介民女,实在不便插手。”
钱嬷嬷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姑娘何必过谦?夫人也是一片好意。再者,县尊之命,岂是能轻易推脱的?姑娘如今名声在外,若推辞不去,只怕……会让人误会姑娘是恃才傲物,或是……有什么不便言说之处呢?”
这话软中带硬,既是利诱,更是威胁。若不去,便是得罪县太爷和赵夫人,之前的谣言可能被重新翻起;若去,便是踏入未知的险境。
正当林婉清思忖如何应对这烫手山芋时,前堂传来草儿欣喜的呼唤:“姑娘!京城来信了!是顾公子派人送来的!”
林婉清心中一动,对钱嬷嬷道:“嬷嬷稍坐,我去去就来。”
她来到前堂,只见一名风尘仆仆的顾府家丁垂手而立,递上一封火漆封口的信函。林婉清接过信,指尖触及那熟悉的笔迹,心中莫名安定了几分。她当众拆开,快速浏览。
信的内容很简洁,先是问候近况,提及伤口已无大碍,感谢赠药。接着笔锋一转,写道:“近日闻听,或有显贵延医,内宅水深,牵扯颇多,望尔慎之又慎。非确有必要,或可借‘技艺不精’、‘潜心修习’为由暂避。一切以自身安危为重,勿惧流言。京中事宜已有眉目,静候佳音即可。”
信中没有明指何事,但“显贵延医”、“内宅水深”八字,已然点破玄机。顾长渊在京中,显然已听闻风声,甚至可能预判到了赵夫人的动作。这封信,是提醒,是告诫,更是给她提供了“暂避”的策略和底气。
林婉清心中豁然开朗。她将信仔细收好,回到后院,对等待的钱嬷嬷露出一个略带歉意的笑容:“嬷嬷,实在不巧。方才收到顾公子京中来信,提及太医院不日将有巡检使至地方考核医政,命我近期务必闭门谢客,潜心温书,以备咨询。县尊大人之事,关系子嗣,至关重要,婉清才疏学浅,唯恐有负厚望,实在不敢贸然应承。还望嬷嬷回禀赵夫人,婉清感激夫人举荐之恩,他日若有机会,再图报答。”
她搬出了“太医院巡检使”和“顾公子”这两尊大佛,理由冠冕堂皇,既全了赵夫人的面子,又巧妙地推掉了这桩危险的差事。态度不卑不亢,让人抓不住错处。
钱嬷嬷脸色变了几变,显然没料到林婉清会搬出这样的理由,而且如此果断。她盯着林婉清看了片刻,最终挤出一丝笑容:“既如此,老奴便如实回禀夫人了。姑娘……好生准备吧。”说罢,悻悻而去。
送走钱嬷嬷,林婉清长舒一口气。她知道,这只是暂时的缓解。赵夫人接连出手,意图明显,绝不会轻易罢休。而顾长渊的信,也证实了京中局势的复杂,太医院的征召恐怕比想象中来得更快。
她回到书房,重新展开顾长渊的信。除了明面的内容,她似乎还能从那些力透纸背的字迹中,感受到远在京城那人的关切与维护。这种被人默默守护的感觉,让她心头微暖,也让她更加坚定了前行的决心。
她不能永远依靠别人的庇护。她必须尽快拥有足以自立、甚至足以影响他人的力量。
她铺开纸笔,开始更加认真地撰写她的“工作手册”。她要将自己的知识系统化、普及化,不仅要治病救人,更要培养像草儿这样的助手,甚至将来有机会,开设医塾,将科学的医理传播开来。唯有如此,才能从根本上改变一些陈腐的观念,让更多女子和婴孩受益。
窗外,天色渐暗。安产堂内灯火通明,林婉清伏案疾书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她知道,平静只是表象,风雨迟早会来。但在风雨来临之前,她要尽可能多地积蓄力量,让自己这棵幼苗,长得更茁壮一些。
然而,她并未察觉,在安产堂对面的巷口阴影里,一双充满怨恨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这片灯火。那眼神的主人,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的伤疤,正是当夜逃脱的匪徒之一,张婆子的远房侄子——张五。他像一条潜伏的毒蛇,在黑暗中等待着复仇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