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库房内,尘埃在从窗棂透进的微光中浮动,空气里弥漫着陈腐木料与岁月的气息。
苏菱微站在高福安私宅的最后一片狼藉之中,亲手开启了那口尘封已久的锈蚀铁箱。
随着“吱嘎”一声刺耳的摩擦,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箱底,一本残破的《贞观政要》静静躺着,封面焦痕斑斑,仿佛曾被烈火吞噬。
她的指尖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拂过书页。
内页的空白处,密密麻麻地布满了蝇头小楷,那字迹,清隽风骨中透着一股不屈的刚硬,与她在冷宫夹墙中发现的那本《女诫旁解》上的批注,竟是如出一辙!
目光瞬间被一行朱笔批注攫住,原文是“刑不上贵戚,法不救寒门”,而旁边的朱批则龙飞凤舞,力透纸背:“此非治世之道,乃乱世之始。”
心跳如鼓,她翻到书的末页,落款赫然是三个字——“昭容识”,其后跟着时间,“永昌三年冬”。
昭容……长公主李凤仪被废黜封号前的品阶,正是昭容!
电光石火间,李嬷嬷临终前那句气若游丝的低语在她耳边轰然炸响:“长公主……不是谋反,是替人背了罪。”
原来,那本看似教化女子的《女诫旁解》,竟是长公主藏在冷宫的另一重身份。
她用最温顺的文字,批注着最叛逆的思想。
当夜,一盏孤灯如豆,映着苏菱微沉静如水的侧脸。
李嬷嬷的儿子,一个年近四旬的木讷汉子,在她面前长跪不起,身体因恐惧和激动而不住地颤抖。
“回婕妤,”他声音嘶哑,仿佛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全身力气,“先母……先母确曾是长公主殿下的贴身侍女。东宫被围的那一夜,火光冲天,先母抱着这本《贞观政要》,按殿下的吩咐跳入了枯井,本以为必死无疑,却被、却被先帝的亲卫从井底捞了上来。”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先帝没有杀她,反而命她藏身冷宫,不许与任何人往来,只说让她等一个‘识字的人’来。先帝说,有些人,有些事,史书写错了,总要有人把它掰回来。”
说着,他从怀中摸出一枚色泽暗沉的铜符,双手奉上。
“这是母亲临终前交给小的的信物,她说,只有拿着这枚符的人,才能开启东宫地宫的第三重门,找到……找到长公主真正想留下的东西。”
苏菱微接过铜符,入手冰凉。
符上刻着八个古朴的篆字:“贞观廿三·甲子轮值”。
这一刻,所有线索在她脑中豁然贯通。
从冷宫的《女诫旁解》,到高福安私宅的《贞观政要》,再到眼前这枚铜符,这一切并非偶然。
她仿佛置身于一个横跨数十年的巨大棋局之中,有人早已布下前路,而她,正是那个被选中,前来走完最后一子的人。
次日清晨,天色未明,周尚宫便带着一脸惊惶匆匆来报:“婕妤!出事了!东厂的人今晨突袭了城西的白云观,观主重伤遁走,不知所踪!现场只留下半幅被烧焦的地图,奴婢使人偷偷描摹了下来,那地图的终点……指向的正是废弃东宫的那口枯井!”
苏菱微心中一凛。
谢无衣!
他察觉到线索外泄了!
他的动作如此之快,狠辣果决,这是在警告,也是在追杀。
她面上却波澜不惊,只淡淡吩咐道:“知道了。你去传个话,就说本宫近日偶感风寒,听闻先皇后忌日将近,心中哀痛,欲往皇陵为先皇后祈福,过几日再回宫。”
周尚宫虽有疑虑,却不敢多问,领命而去。
这看似寻常的托辞,正是苏菱微放出的烟雾。
她要让所有人的目光都盯住皇陵,而她真正的战场,在东宫。
一个时辰后,她换上一身利落的青衣,悄然携着那本《贞观政要》与铜符,在李嬷嬷之子的引领下,潜入了早已荒草丛生的东宫废墟。
那口枯井幽深漆黑,仿佛巨兽张开的喉咙。
顺着井壁垂下的绳索滑入井底,一股彻骨的湿冷瞬间包裹了她。
井底别有洞天,一扇暗门之后,是条深不见底的甬道。
壁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每一个名字背后,都代表着一个被历史湮没的冤魂。
每向前一步,都像是踏在层层叠叠的亡魂之上,脚下的石板路,冰冷得像是万年不化的玄冰。
深入地宫约三百步,甬道尽头豁然开朗,是一处巨大的石室。
就在此时,一阵轻微的铁链拖曳声从前方的黑暗中传来。
“你,终于还是来了。”
一个身影缓缓走出,黑袍猎猎,面容隐在兜帽的阴影之下,正是谢无衣!
他手中握着一条丈八长的玄铁锁链,锁链的另一端,缠绕着石室中央一个巨大的机关枢纽。
他的声音,像是从枯井深处传来,没有一丝温度:“你可知,为何那三位被打入冷宫的废妃,最终都不得善终?”
不等苏菱微回答,他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因为她们都像你一样,碰了不该看的东西。比如,这地宫里藏着的‘龙漦玉牒’。”他发出一声低沉的冷笑,充满了嘲讽与悲悯,“那上面记载着,我朝皇室的血脉并非纯正无暇,而是有着天大的隐秘。此物一旦公之于世,天下必将大乱。”
“长公主天真,想用一本批注过的书来改变史官的笔;先皇后愚蠢,想一把火烧掉所有档案,一了百了。而你……”谢无衣的目光穿透黑暗,仿佛能刺入苏菱微的灵魂,“你更可笑,竟想立一部新法,为天下人求公道?你们都不懂,有些真相,太沉重,活着的人,根本承受不起!”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拉手中铁链!
“轰隆——!”只听机括声大作,石室四壁的暗孔中,瞬间喷涌出黄绿色的毒雾!
入口的石门轰然闭合,彻底断绝了退路!
苏菱微早有防备,立刻屏住呼吸,却发现自己被困在了一间更小的碑文密室之中。
四周石壁上,竟镌刻着十七位含冤而逝的女子的生平,从开国功臣之女到前朝公主,每一个故事都凄婉悲壮,而她们的生平,皆是以谜语的形式写就。
毒雾正从石缝中丝丝渗入,时间紧迫。
苏菱微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翻开那本《贞观政要》。
长公主的批注,此刻成了唯一的钥匙。
她看到一处批注,长公主以“春蚕吐丝,看似柔弱,实则作茧自缚,亦能破茧成蝶”来比喻“以柔克刚”之道。
又看到另一处,以“井底观星斗,方位倒转,亦是乾坤”来暗指某种“逆位解锁”的法门。
她的脑中飞速推演,将这些隐喻与石壁上的谜题一一对应。
终于,在第五块石碑前,她停下了脚步。
这块碑文讲述的是一位因直言进谏而被赐死的宫中女史,谜题的最后一句是:“青史有憾,何处觅公平?”
就是这里!
苏菱微瞬间顿悟。
真正的机关,不是复杂的物理结构,而是一种信念的传承。
她毫不犹豫地举起手,用发簪划破指尖,鲜血瞬间涌出。
她以血为墨,在那石碑下方一道不起眼的凹槽中,一笔一划,写下了自己的誓言——公道不在天命,在人心。
当最后一个“心”字写就,九个血字在凹槽中发出微光。
刹那间,整座地宫剧烈震动!
一道耀眼的光柱从她脚下冲天而起,密室石门竟以不可思议的方式逆向转开,那致命的毒雾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尽数倒流回墙壁的暗孔之中!
地宫开始崩塌,巨石滚落。
苏菱微在飞扬的尘土中,眼疾手快地拾起了从崩裂的石碑底座中滚落的一块半掌大小的玉片。
那玉片触手温润,上面竟有金线篆文缓缓浮现:“壬申年七月初七,帝血异变。”
而在废墟之外,漫天烟尘中,谢无衣负手立于狂风之中,任由碎石擦身而过。
他望着那冲天而起的光柱缓缓消散,脸上没有丝毫意外,反而低声喃喃,仿佛在对某个看不见的亡魂说话:“终于……来了个不怕死的。”
烟尘落定,地宫的入口已彻底被掩埋。
苏菱微的身影出现在百丈之外的废墟边缘,她满身尘土,指尖还残留着未干的血迹,但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她没有回头看一眼身后的皇宫,那里是棋局的起点,却不再是她的终点。
她低头,目光落在掌心那块温润的玉片上,那一行“帝血异变”的金字,像是一团燃烧的火焰,灼痛了她的眼,也照亮了一条全新的、更加凶险莫测的道路。
京城,已然是是非之地。
她握紧玉片,转身向着与皇宫截然相反的方向,一步步走入沉沉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