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叟那句“脏了的,就要洗掉”和他眼中一闪而逝的决绝悲恸,让裴昭雪等人心中寒意更盛。
言语试探,对方机锋深藏,装疯卖傻。
想要突破,或许只能再次依靠陆雪芽那玄妙的“读心”之能。
然而,此地并无岩叟日常使用的茶具。
陆雪芽看向岩叟刚才喝药汤的那个粗糙竹根杯,又看了看他正在摆弄的那些奇异花草,心中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走上前,对着岩叟的背影,恭敬地行了一礼,声音清越:“岩叟大师,晚辈陆雪芽,自幼随父习茶,虽资质愚钝,亦知茶道精深。今日有幸得见高人,不知可否请大师品鉴一杯晚辈亲手冲泡的茶汤?用的,是晚辈自家茶山所出的‘水仙’。”
岩叟摆弄花草的动作停了下来,但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
沉默,如同无形的压力。
陆雪芽不以为意,她取出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巧的皮囊,里面是她备着的少量自家茶叶和一个小巧的白瓷杯。
她走到潭边,用竹筒取了清冽的瀑布之水,回到茅屋前,就着那块平坦的石头,开始沏茶。
她的动作依旧专注而虔诚,烫杯、置茶、冲泡……水汽氤氲,茶香渐渐散开,与谷中的花香、水汽以及那若有若无的异香混合在一起。
裴昭雪等人屏息凝神,看着陆雪芽将冲泡好的、橙黄明亮的茶汤,小心地注入白瓷杯中。
然后,她双手捧着茶杯,缓步走到岩叟身边,微微躬身,将茶汤奉上。
“大师,请用茶。”岩叟终于缓缓转过身。
他看着陆雪芽手中那杯清澈的茶汤,又看了看她清澈而坚定的眼神,须发掩盖下的面容看不真切。
他沉默着,并没有立刻去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瀑布依旧轰鸣,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杯茶汤和两个人身上。
陆雪芽维持着奉茶的姿势,目光却紧紧盯着茶汤的表面。
因为她的动作和岩叟的注视,那平静的茶汤表面,开始漾起极其细微、几乎肉眼难辨的涟漪。
她的瞳孔微微收缩,全部心神都沉浸于那涟漪的波动、茶香的流转,以及透过这杯茶汤,与近在咫尺的岩叟产生的那一丝微妙的“连接”之中。
这一次,她感受到的,不再是之前从茶饼上感知到的、跨越岁月的深沉杀机,而是……更加直接、更加汹涌澎湃的情感洪流!
那不是单纯的愤怒或仇恨,而是……一种足以淹没一切的、巨大的“悲痛”!
如同失去了至亲至爱,如同守护了毕生的信仰在眼前崩塌!
在这悲痛的底层,是如同岩石般不可动摇的“坚定”,一种近乎殉道者的、为了实现心中那个“干净”世界而不惜付出一切的决绝!
同时,还有一丝……对陆雪芽,或者说对她所代表的“纯净”茶道的……极其复杂的“惋惜”与“怜悯”?
各种强烈到极致的情感交织、碰撞,通过那杯小小的茶汤,冲击着陆雪芽的心神。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捧着茶杯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杯中的涟漪也因此变得混乱。
“噗——”她猛地喷出一小口鲜血,染红了胸前的衣襟,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雪芽!”白砚舟惊呼一声,抢上前将她扶住。
而那杯茶汤,也从她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摔在地上,碎裂开来,茶汤四溅。
岩叟看着倒在地上的陆雪芽,又看了看地上碎裂的茶杯和洇开的茶汤血迹,那古井无波的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他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仿佛来自幽冥的叹息,转身,步履有些蹒跚地走回了茅屋,紧紧关上了门。
“他……他的心……”
陆雪芽在白砚舟怀中,虚弱地睁开眼,用尽力气抓住裴昭雪的衣袖,断断续续地说道,“……好痛……好苦……他……决意已定……无人……能阻了……”
通过一杯茶汤的涟漪,陆雪芽窥见的,是一颗被无尽悲痛浸透、却燃烧着毁灭与重塑烈焰的灵魂。
岩叟的“真心”,比他们想象的,更加绝望,也更加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