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影摇曳,暮色渐浓,最后一缕天光被茂密的竹叶切割得支离破碎。
裴昭雪恳切而犀利的劝说,在寂静的林中回荡,然而,岩叟那隐藏在乱发后的面容,却如同被风雨侵蚀了千年的花岗岩般,冰冷、坚硬,没有丝毫松动的迹象,反而因她的话语而蒙上了一层更深的阴霾。
待裴昭雪话音落下,林中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竹梢发出的呜咽之声,更衬得此间气氛凝滞,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良久,岩叟才发出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那笑声干涩而破碎,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彻底的、对现实的绝望。
“法度?朝廷?明正典刑?”
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重复着这几个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带着刺骨的寒意,“裴大人,你终究是官门中人,太过天真,也太……高看你们那套冠冕堂皇的规矩了。”
他摇了摇头,乱发随之晃动,露出那双深陷的、燃烧着幽暗火焰的眼睛。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两把淬了剧毒的匕首,带着积压了十年的愤懑与不甘,直刺裴昭雪:“你告诉我,贡茶案发至今,朝廷法度在哪里?为何被推出来顶罪的是谨守本分、苦苦支撑的陆天鸿,而非真正幕后操盘、罪大恶极的他胡永年?为何那断子绝孙的‘肥遗草’依旧在暗中流传,毁我茶山根基,却无人真正去查禁根源?为何那些被逼得卖儿鬻女、家破人亡的茶农,敲破了登闻鼓,告状无门,申冤无路?!”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积压了太久的、几乎要将他自身也焚毁的愤怒与控诉,枯瘦的手指紧紧攥住身旁的一根翠竹,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官商勾结,利益输送!盘根错节,铁板一块!那胡永年为何能至今逍遥法外,甚至权势日盛?不就是因为他背后那张无处不在、渗透各方的关系网?不就是因为有无数的蠹虫,依附在这武夷山的血肉之上,吸髓吮膏?!你们那套法度,管得了升斗小民,管得了那些真正的、藏于幕后的巨蠹吗?!不过是欺软怕硬的遮羞布罢了!”
他向前踏出一步,周身散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到极点的气息,竹叶在他脚下发出碎裂的声响:“交予你们?且不说你们这几条过江龙能否撼动他背后那扎根多年的地头蛇,就算能,那漫长的审理、那可能的变数、那官官相护的可能、那证据被湮灭的风险……我等不了!这武夷山的山水茶灵,也等不了!每多耽搁一日,就有更多的古茶树被无情砍伐,更多的茶农在绝望中哭泣,更多的‘肥遗草’毒汁流入市场,毒害更多无辜的饮者!”
“我已无路可走!”
岩叟几乎是吼出了这句话,声音嘶哑撕裂,带着血泪交迸的痛楚,“十年隐忍,十年追查,我试过所有温和的、循规蹈矩的办法,结果呢?换来的是变本加厉的破坏!是更加肆无忌惮的贪婪与掠夺!这世间,已无公道可言!既然天道不彰,官道不通,黑白颠倒,那我便以我之法,行我之道!这‘审判’,由我来执行!这‘公道’,由我亲手来讨还!纵使身堕无间,亦在所不惜!”
他的眼神彻底变得空洞而决绝,仿佛已将自己所有的情感与希望燃烧殆尽,只剩下最后一点复仇的、与敌偕亡的火焰在瞳孔深处跳跃:“三日之后,忘归崖上,要么他死,以血洗罪;要么……我与他,同归于尽,用我们的血,来警醒世人,来洗刷这武夷山的污浊!裴大人,不必再劝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之间,已无话可说。请回吧。”
说完,他不再给裴昭雪任何开口的机会,身形一晃,便如同鬼魅般融入了愈发浓重、几乎化不开的竹林暮色之中,消失不见,只留下那根被他捏出指印的翠竹,在风中微微颤动着。
裴昭雪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心中充满了深深的无力感与一丝悲悯。
岩叟的心,已被仇恨与绝望彻底冰封,任何情理与法理的光芒,都已无法穿透那厚厚的坚冰。
他已为自己选择了一条通往毁灭的绝路,并且,义无反顾,拒绝了一切救赎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