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叟的泪水,仿佛流尽了他半生的挣扎与苦痛,也冲净了蒙在他心头的尘埃。
他止住了呜咽,抬起袖子,有些粗鲁地、毫不讲究地擦去脸上的泪痕,动作间竟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率真,像个迷路已久终于找到归途的孩子。
他再次看向陆雪芽,目光已然不同,那里面没有了杀意,没有了偏执,只剩下一种复杂的、带着感激、愧疚与了悟的平静。
他微微向她颔首,似是致谢。
小姑娘......你说得对。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平和了许多,甚至带着一丝久违的温和,是老夫......迷了心窍,入了魔道。辱没了茶,也......辱没了先人的教诲。
他坦然承认了自己的错误,没有丝毫辩解。
他长长地、深深地叹息了一声,这叹息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沧桑与悔恨,也带着一种放下后的空旷。
这声叹息,为数十年的恩怨划上了一个句点。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却又在情理之中的动作。
他缓缓举起了手中那只、原本盛放着江山棋局、此刻却已狼藉一片的、他珍爱若生命的古拙陶盏。
目光在那残破的茶汤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与诀别,但随即被决然取代。
这陶盏陪伴他多年,见证了他的荣耀与堕落。
砰——!
一声清脆而决绝的碎裂声响彻崖顶!他竟然手腕一翻,将那只陶盏,狠狠地摔在了脚下的岩石之上!
陶盏瞬间粉身碎骨,碎片四溅,如同他那已然破碎的、充满仇恨的过去,再也无法拼凑。
这决绝的一摔,仿佛是他与过去那个被仇恨驱使的,做的最后、最彻底的告别。碎掉的不仅是杯,更是心魔。
掷杯明志,断妄念。做完这一切,他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身形微微佝偻了一下,但眼神却愈发清澈坦然,仿佛卸下了所有重负。
他整个人看起来虽然疲惫,却透出一种难得的轻松。
他转向面色凝重的裴昭明,平静地说道,语气没有任何波澜:裴大人,老夫......认罪。
他缓缓地、主动地将自己的双手,并在身前,做出了一个等待束缚的姿态,没有丝毫犹豫。所有罪责,老夫一力承担。
胡永年等人之罪证,老夫手中亦有详实记录,藏于......(他报出了一个隐秘地点),可助大人查清此案,还茶市一个清明,慰......枉死之人,也算......老夫最后能做的一点弥补。
他的话语中,带着赎罪的意味。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自愿伏法,坦然承担,这是他为自己选择的、最后的归宿,也是一种灵魂上的自我救赎。
他选择了面对律法,而不是逃避。
裴昭明看着眼前这位瞬间仿佛衰老了许多、却又显得异常平和的老者,心中亦是百感交集,既有法理得申的欣慰,也有对一位大师误入歧途的惋惜。
他沉默片刻,郑重地点了点头,对身旁的差役示意了一下,沉声道:带走,好生看管。
差役上前,取出了准备好的绳索,小心翼翼,甚至带着一丝敬意地,将岩叟的双手缚住。
岩叟没有任何反抗,甚至配合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绳索捆得更妥帖些,神情平静得仿佛只是去做客。
风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天际隐隐透出一丝微光,黎明即将到来。
忘归崖上,一场惊心动魄的斗茶与审判,终于以这样一种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茶香、未散的血腥气,以及......新生的希望。
掷杯长叹息,自愿缚双手。
一代制茶大师,以这样一种决绝而又坦然的方式,结束了他充满传奇与悲怆的复仇之路,也为这起弥漫着茶香与杀机的迷案,画上了一个带着无尽唏嘘的句点。
他的茶道,或许在此刻,才真正回归了本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