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叟被收押在建宁府大牢,单独一间囚室,环境虽简陋,却还算干净。
他并未如寻常死囚般颓丧等死,反而向狱卒讨来了纸笔——或许是裴昭明特意吩咐过,狱卒竟也应允了。
连日来,他盘膝坐在草席上,就着狭小窗口透入的微弱天光,伏在一块充当书板的破旧木板上,凝神书写。
他的神情专注而平和,仿佛置身于幽静茶室,而非囹圄之中。
这一日,裴昭明与裴昭雪前来探视,一是例行查问案件细节,二也是想看看这位一代制茶大师的近况。
隔着粗木栅栏,他们看到岩叟正小心地吹干墨迹,将写满字的纸张整理齐整。
“岩叟。”裴昭明开口道。
岩叟闻声抬头,见是他们,并无太多意外,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裴大人,裴姑娘。”
他的目光扫过裴昭雪,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起了那日忘归崖上陆雪芽身边这个聪慧敏锐的女子。
“在写什么?”裴昭雪好奇地问,她注意到那纸张上并非忏悔书,而是一些密密麻麻的、关于茶树栽培、制茶火候、泉水择取的心得,间或夹杂着一些玄奥的符号和图解,显然是极高深的茶道秘要。
岩叟将手中的纸张轻轻放下,抚平卷角,声音沙哑却清晰:“不过是将一些快被老夫带进棺材的东西,记录下来罢了。此生罪孽,百死难赎。但这身茶艺,是先祖所传,是天地所授,不应随我这罪人湮灭。”
他顿了顿,看向裴昭明,“裴大人,老夫有个不情之请。”
“请讲。”
“这些手稿,”岩叟指了指身边那一叠厚厚的纸张,“记载了老夫一生钻研茶道所得,尤其是一些古法技艺的复原与创新,包括那‘茶汤显纹’之法的原理与禁忌……老夫想请大人,代为保管。日后,若遇心性纯良、于茶道有赤诚之心且有天赋者,可酌情传授,莫使传承断绝。”
他的眼神中带着一丝恳求,也有一丝释然,“老夫知道,此举或有不妥,但……”
裴昭明沉默片刻,看着老者眼中那纯粹的对技艺传承的执着,终是点了点头:“若其中不涉害人之术,本官可以答应你。会为你寻一个合适的传人。”
岩叟闻言,深深一揖:“多谢大人。”
他直起身,目光望向窗外那一小片天空,喃喃道,“茶之一道,博大精深,老夫穷尽一生,也不过窥得门径。只可惜……误入歧途,玷污了它。望后来者,能引以为戒,以茶养性,而非以茶纵欲、以茶行恶。”
离开大牢时,裴昭雪手中多了一叠沉甸甸的手稿。
她回头望去,只见岩叟已重新坐下,继续提笔书写,侧影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孤独而专注。
“他虽伏法,但这份对茶道的极致追求与理解,或许真能通过这些文字,找到新的传承者。”裴昭雪轻声道。
裴昭明颔首:“技艺本身无善恶,关键在于执技之心。他能于生命尽头幡然醒悟,留下这些,也算是对武夷茶界,乃至对茶道本身的一点弥补吧。只是这传承之路,需慎之又慎。”
一份凝结了智慧与偏执、光辉与阴影的技艺瑰宝,等待着合适的继承者,在其正道上绽放新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