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一缕天光刺破灰蒙蒙的云层，照亮这片临时营地时，沈云疏已经醒来多时。她并非最早醒的，守最后一班夜的周砚依旧如青松般立在营地边缘的高处，警惕地注视着远方。见到她起身，他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昨夜的篝火只剩下些许余烬，散发着淡淡的烟火气。经过过滤和烧开的水，已经小心地分装进各个水囊，虽然总量依旧令人心焦，但那份能“创造”水源的底气，让清晨的空气不再那么窒息。
王氏和春婶也相继醒来，默默开始收拾行囊，准备早饭——依旧是掺了野菜和少量粗粮的糊糊，但用了昨夜烧开的水，心理上总觉得安稳了些。
“爹，周镖师，云墨，你们过来一下。”沈云疏的声音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她站在一块较为平坦的空地上，目光扫过聚拢过来的家人和周砚。
“我们暂时脱离了最混乱的区域，也有了获取净水的方法，但这还远远不够。”她的声音清晰而冷静，仿佛不是在谈论生死攸关的逃难，而是在规划一次寻常的远行。“接下来，我们需要一个更明确的目标和更有效率的行动方式。”
她弯腰，用一根树枝在泥地上划拉着。
“第一，是路线。我们不能漫无目的地走。云墨，你回忆的舆图显示，沿着这条旧商道继续向南，大约再走三四天，应该能到一个叫‘落霞镇’的地方。那是我们第一个明确的目标点。我们需要确认那里的情况，是已经荒废，还是仍有秩序，能否补充物资。”
云墨用力点头，努力在脑海中勾勒那模糊的线条。
“第二，是水源。沿途我们必须更加留意任何可能的水源迹象，哪怕只是一个泥坑。过滤器要随时能用。”
“第三，也是眼下最重要的，”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我们需要建立一个更稳定的营地作息和分工。不能再像前几天那样，走到哪算哪，累了就歇，混乱且效率低下。”
沈云疏开始具体分配任务，她的安排充分考虑了每个人的特点和能力：
“周镖师，你身手最好，经验丰富。白天的行路警戒、探路，以及夜间的安全，主要由你负责。你可以指定云墨做你的副手，让他跟着学，也能替你分担一些简单的警戒任务。” 这既发挥了周砚的长处，也给了云墨成长的机会。
周砚沉稳应下：“明白。”
“爹，板车和主要的体力活还是您来主导，春婶和娘辅助。同时，所有物资的清点和管理，也由您负责，每日早晚各清点一次，做到心中有数。” 沈槐做事仔细，让他管理物资最合适不过。
沈槐感受到女儿话语中的信任，腰杆都不自觉地挺直了些：“好，交给爹。”
“娘，春婶，伙食和日常的营地整理交给你们。春婶负责寻找、辨认可食用的野菜、块茎，并主导烹饪。娘，您协助春婶，并负责照管大家的衣物、被褥等日常用度。” 这是她们擅长的领域，也能让她们在团队中找到不可或缺的位置。
王氏和春婶连忙应声，脸上甚至露出一丝被委以重任的光彩。
“那我呢？”云墨迫不及待地问。
“你除了跟着周镖师学习警戒探路，还有一项重要任务——信息记录。” 沈云疏看向弟弟，“我们走过的路，见过的地貌，可能的水源点，甚至遇到的流民群体的大致情况，你都要尽量记下来。你的记性好，这很重要。” 她这是在有意识地培养一个“活地图”和情报员。
云墨顿时觉得肩头沉甸甸的，用力拍胸脯保证：“姐，你放心！我一定能记住！”
“至于我，”沈云疏最后说道，“我会统筹全局，决定最终方向和重大决策，并负责处理一些……突发情况和技术问题，比如之前的滤水。大家各司其职，但又必须相互协作。有任何困难或发现，及时沟通。”
她没有给自己安排具体的体力劳动，但所有人都明白，她肩负着最重的脑力劳动和决策压力。这番安排条理清晰，责任到人，既考虑了能力，也兼顾了公平，让每个人都清晰地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再是懵懂地跟着走。
周砚看着沈云疏，眼中欣赏之意更浓。这绝不是一个深闺少女能有的条理和魄力。他行走江湖多年，见过不少管事的，但能将一个临时拼凑的小团队在短时间内安排得如此井井有条的，实属罕见。
简单的早饭后，队伍按照新的分工，再次启程。有了明确的目标和职责，众人的精神面貌明显不同了。周砚和云墨一前一后，警惕着四周；沈槐掌控着板车方向，不时检查绳索；王氏和春婶一边走，一边留意着路旁可能的野菜；沈云疏则走在队伍中段，目光不断扫视环境，大脑飞速运转，评估着风险与机会。
旧商道越来越荒凉，有时几乎被枯草淹没。正午时分，他们在路旁发现了一片相对茂密（也只是相对而言）的枯树林，决定在此休息，并尝试寻找水源。
“周大哥，我们去那边高地看着看？”云墨主动请缨，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小土坡。
周砚点头：“跟紧我，注意脚下。”
两人离去后，春婶立刻带着小铲子，在枯树根部和岩石背阴处翻找起来。沈槐检查车辆，王氏整理物品。
沈云疏没有休息，她走到枯树林深处，仔细观察着地面的痕迹和植物的状态。突然，她在一处岩缝下，发现了一片异常潮湿的泥土，甚至还有几株奄奄一息、但依旧带着一丝绿意的蕨类植物。
“爹，春婶，你们过来看！”她扬声喊道。
众人围拢过来，看到那湿泥，都露出了惊喜的神色。
“这里有水汽！”春婶经验老道，用手扒开湿泥，下面的泥土更显深色。“往下挖挖看，说不定有暗水！”
沈槐立刻拿来铁锹，和周砚（他们已探路回来）轮流朝着潮湿处挖掘。挖了约莫半人深，坑底开始慢慢渗出水珠，汇聚成一小汪浑浊的泥水！
“太好了！真的有水！”云墨欢呼起来。
虽然水量很小，渗出缓慢，但对于他们而言，无疑是天降甘霖。沈云疏立刻指挥众人架起过滤器，开始取水、过滤、烧水的工作。这个过程缓慢而枯燥，但每个人都干劲十足，连周砚都主动帮忙搬运石块固定滤水装置。
就在大家忙碌之际，枯树林边缘传来一阵细微的窸窣声。周砚第一时间握住了刀柄，眼神锐利地望过去。
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影，怯生生地从一丛枯草后探出头来。那是一个看起来比云墨还小些的女孩，头发枯黄，衣衫褴褛，脸上脏得看不出原本肤色，只有一双大眼睛，因为瘦削而显得格外突出，此刻正惊恐又渴望地看着他们……更准确地说，是看着他们正在过滤和烧煮的水。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破了一半的瓦罐，嘴唇干裂出血，身体因为恐惧和虚弱而微微发抖。
又是一个被遗弃在荒原上的生命。
王氏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意识地就想上前。春婶也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眼中流露出同情。
沈云疏抬手制止了母亲的动作。她看着那个女孩，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在快速评估。女孩年纪小，威胁性低。看起来是独自一人，眼神虽然惊恐，但更多的是对生存的渴望，暂时看不到狡诈之色。
她缓步上前，在距离女孩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语气平和地问道：“就你一个人？”
女孩被她突然的开口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但还是怯怯地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蝇：“……爷……爷奶都没了……爹娘……走散了……”
“想喝水？”沈云疏又问。
女孩用力点头，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却强忍着没有掉下来。
沈云疏回头看了一眼正在缓慢滴水的过滤器，和锅里冒着热气的、烧开的水。她沉吟片刻，对春婶道：“春婶，给她半碗烧开过的水，再掰一小块饼子。”
然后，她转向女孩，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规则：“水可以给你，饼子也可以给你。但你要用劳动来换。看到那位婶婶在挖野菜了吗？你去帮她，认识多少就挖多少，挖来的野菜，分你一成作为你自己的口粮。能做到吗？”
女孩愣住了，似乎没完全理解，但“水”和“饼子”的字眼让她眼中爆发出强烈的光彩。她用力点头，几乎要把脖子点断：“能！我能！我……我认得荠菜、马齿苋！”
“去吧。”沈云疏侧身让开。
春婶将水和饼子递给女孩。女孩接过，没有立刻狼吞虎咽，而是先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小口水，感受着那久违的清凉滑过喉咙，然后才小口小口地啃起饼子，一边吃，一边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混着脸上的尘土，冲出道道沟壑。
吃完后，她不用人多说，立刻跑到春婶刚才挖掘的地方，学着春婶的样子，用小手认真地翻找起来。她动作生疏，但极其专注。
王氏看着那瘦小的身影，叹了口气，对沈云疏低声道：“疏儿，她还这么小……”
“娘，乱世之中，怜悯不能当饭吃。”沈云疏目光平静地看着那忙碌的小身影，“直接给她，是施舍，或许能救她一时，但会让她产生依赖，也容易让其他人觉得我们软弱可欺。让她用劳动换取，是给她一条能够自己走下去的路，也是告诉所有人，在我们的团队里，付出才有回报。这才是对她，也是对大家，更长久的负责。”
周砚站在一旁，将沈云疏的话一字不落地听在耳中。他看着那个在困境中依旧能保持清醒头脑、恩威并施、努力建立着属于自己秩序的少女，心中某个角落，仿佛被轻轻触动了一下。他行走江湖，见过太多在绝境中暴露的丑恶，而像她这样，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还能试图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公平”去维系一丝文明火种的人，太少见了。
这个临时团队，因为明确的分工而高效运转，又因为新成员的加入（哪怕是临时的）和稳定的水源补给，而焕发出一种奇异的生机。沈云疏站在营地中央，看着过滤出的清水一滴滴积累，看着春婶和那个叫“阿禾”的小女孩收获不多但实实在在的野菜，看着周砚警惕的背影和云墨认真学习的样子，看着父母脸上逐渐消退的绝望……
她知道，前路依旧漫长而危险，但这个小小的集体，正以一种惊人的韧性，在这片绝望的焦土上，艰难地扎下根须，试图汲取微薄的养分，顽强地向着南方，向着那未知的生路，缓慢而坚定地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