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小院,夜凉如水。
月光被厚厚的云层遮掩,只在间隙处漏下几缕惨淡的光晕,将院中嶙峋的假山石影拉得扭曲变形,如同蛰伏的巨兽。白日里门庭若市的喧嚣早已散去,只留下满地精致的拜帖和未曾开启的礼盒,在昏黄的廊灯下堆积着,无声诉说着“田大师”这个新晋头衔带来的炙手可热。
静室之内,却无半分喜庆之意。
田作荣盘膝坐在矮榻上,面前摊开着数张泛黄的皮纸,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灵枢丹经》中关于“破厄丹”炼制要点的摘录,以及他自己反复推演后标注的诸多注意事项。那盛放着三滴“千年地心乳”的寒玉盒就放在手边,触手可及,冰凉的盒身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苏沐晴坐在另一侧,面前堆满了从太医院借调、以及用赏赐的元石紧急采购来的各类药材。她手持一柄玉刀,正全神贯注地处理一截“月影藤”的根须,动作轻柔精准,尽量保留每一分至阴灵液。她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显然这工作并不轻松。
“田大哥,‘太阳花’的花瓣需要用‘晨曦露’在卯时初刻浸润三个时辰,我已安排妥当。‘万年石乳’的份额,薛院正刚才派人悄悄送来了一小瓶,说是从陛下私库里挤出来的,品质极佳。”苏沐晴没有抬头,低声汇报着进展,“只是‘星辰砂’……还没有确切消息。药王山的孙仲景师兄午后曾递来便笺,说他们山门库藏中或许有一些,但他需要时间确认并申请调取。”
田作荣的目光从皮纸上抬起,落在苏沐晴认真专注的侧脸上,心中微暖。“辛苦你了,沐晴。星辰砂虽重要,但并非不可替代,《丹经》中记载‘天河沙’或‘陨星铁粉’在特定手法下也有类似效果,只是更难掌控。先做好其他准备。”
铁山如同一尊铁塔,抱着他那根黝黑的镔铁长棍,直接盘坐在静室门口,背对着室内,面朝院外。他的耳朵微微动着,捕捉着夜色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响动。
凌风则隐在窗边的阴影里,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他的眼睛半阖着,但那只完好的右手,始终虚按在腰间那柄看似平凡的刀柄之上。
“凌风,”田作荣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清晰,“你觉得,这驿馆周围,今夜是否太过安静了?”
凌风的眼睛缓缓睁开,冰冷的眸光在黑暗中一闪:“从你捧回那个玉盒开始,明处的眼睛少了十七处,暗处的……多了至少九处。现在,西北角墙外第三棵槐树后,东南侧屋檐阴影里,还有对面酒楼二层东数第三个未点灯的窗户后,都有人。修为不弱,隐匿功夫极好。”
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却让室内的温度仿佛又降低了几度。
苏沐晴处理药材的手微微一顿。铁山背脊的肌肉瞬间绷紧。
田作荣点了点头,脸上并无意外之色:“树大招风。丹云异象,千年地心乳,陛下当众以‘卿’相称……我们如今,就像黑夜里的火把。”
“先生,怕他个鸟!”铁山闷声道,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咕噜声,“谁敢来,俺一棍子砸扁他!”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田作荣摇头,目光再次落回面前的丹方上,“我们现在的首要任务,是炼成‘破厄丹’,治好三公主。在此之前,一切以稳为重。凌风,能判断那些人的来路和意图吗?”
凌风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感知着什么,缓缓摇头:“只有监视,暂无杀意。但……很专业,不像是寻常势力探子。其中一人气息,让我想起……‘影杀楼’,但似乎又有些不同,更阴冷,更善于融于环境。”
“影杀楼?”苏作荣眉头微蹙。青林郡赵家曾雇佣影杀楼在落鹰峡截杀他们,那是青州地界有名的杀手组织。但皇都水深,恐怕还有更可怕的存在。
“兵来将挡。”田作荣收敛心神,将一丝不安压下,“凌风,警戒之事,拜托你了。铁山,守住门口。沐晴,我们继续。必须在陛下给的时限内,做好一切准备。”
众人颔首,不再多言,各司其职。静室中只剩下玉刀切割药材的细微声响,以及几人绵长的呼吸声。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真正的杀机,并非来自那些监视的眼睛,而是来自皇都更深、更暗的阴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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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驿馆十数条街之外,一座外表普通、甚至有些破败的宅院地下深处。
这里没有任何窗户,只有墙壁上几盏长明灯散发出幽绿的光芒,将室内映照得鬼气森森。空气潮湿冰冷,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甜腻中带着腐朽的奇异香气。
两道身影相对而立。
其中一人全身笼罩在宽大的黑色斗篷中,连面容都隐藏在深深的帽檐阴影下,只有一双眼睛偶尔掠过灯焰时,反射出阴冷如毒蛇般的光芒。他的声音经过刻意改变,沙哑而低沉:“……丹云现世,圣品破障丹。此子的丹道造诣,远超预估。那‘蚀魂咒’虽奇诡,但未必挡得住这等人物以‘千年地心乳’炼制的破厄丹。主上的计划,绝不容有失。”
站在他对面的,是一个身材瘦小、仿佛没有重量的灰衣人。此人脸上戴着一张惨白色的、没有任何五官的光滑面具,只有眼睛部位开了两个细小的孔洞,后面是一双死寂、空洞,仿佛对世间万物都毫无兴趣的眼眸。他整个人站在哪里,就仿佛与周围的阴影彻底融为一体,若非亲眼看见,甚至难以感知到他的存在。
听到斗篷人的话,灰衣人只是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手指,一个如同两块粗糙金属摩擦般的生硬声音响起,分不清男女:“目标,田作荣。要求。”
“彻底消失。”斗篷人的声音带着一丝寒意,“就在他着手炼制破厄丹之前。不能引起太大动静,最好看起来像意外,或者……炼丹出岔,反噬身亡。你,‘影刃’的‘鬼影’,能做到吧?”
“影刃”二字出口,幽暗密室中的温度似乎又降了几分。这是比“影杀楼”更加神秘、更加可怕、只活跃于皇都及周边最顶级暗面世界的杀手组织。据说其成员极少,但每一个,都拥有在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并能全身而退的恐怖实力。而“鬼影”,更是其中令人闻风丧胆的王牌之一。
灰衣人——鬼影,沉默了大约三息。那空洞的眼眸似乎透过面具,在审视着斗篷人,又像是在计算着什么。
“武师一层,身边有武师三层护卫一名,断臂刀客一名(实力疑似武师巅峰或初入宗师,刀意特殊),药师一名。驿馆有简单阵法,皇都禁制笼罩。”鬼影的声音毫无起伏,仿佛在陈述与己无关的事实,“目标近期获封‘丹道大师’,受皇帝关注。刺杀难度:甲上。报酬:需三倍。”
斗篷人似乎早有预料,袖袍微动,一个只有拇指大小的漆黑玉瓶滑入掌心,被他轻轻放在两人之间的石台上。玉瓶出现瞬间,周围幽绿的灯光都似乎黯淡了一瞬,那股甜腻腐朽的气味浓烈了一丝。
“这是‘九幽腐魂散’的前半部分配方,以及足够炼制一份的原料。”斗篷人的声音带着诱惑与冰冷,“事成之后,后半部分配方奉上。此毒之妙,你应该清楚。至于其他报酬,主上不会亏待‘影刃’。”
听到“九幽腐魂散”的名字,鬼影那死寂的眼眸深处,似乎终于掠过了一丝极细微的波动。那是能让武尊强者都神魂腐朽、痛苦而亡的天下奇毒,对其而言,比任何元石珍宝都有吸引力。
他伸出干瘦如同鸡爪、肤色惨白中透着青灰的手,将那漆黑玉瓶收起。动作快得只在幽绿灯光下留下一道淡淡的残影。
“三日内。”生硬的声音再次响起,没有任何情绪,“等信号。”
话音未落,鬼影的身影如同水中倒影被石子打散,微微晃动了一下,便彻底消失在原地,连一丝气息都未曾留下,仿佛从未出现过。
斗篷人站在原地,静静等了片刻,确认鬼影已经离开。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掌心一道细微的、仿佛被什么腐蚀过的陈旧伤痕,阴冷的眼中寒光闪烁。
“田作荣……要怪,就怪你太多事,挡了不该挡的路。”沙哑的低语在幽暗的密室中回荡,最终被无尽的黑暗与寂静吞没。
驿馆小院,静室灯火依旧。
田作荣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将推演了数遍的丹方小心收好。窗外,夜色正浓,乌云彻底吞没了最后一丝月光。
皇都的夜,从来都不平静。而一股远比落鹰峡更加阴冷、更加致命的杀机,已然如同黑暗中悄然张开的蛛网,向着浑然不觉的猎物,缓缓罩下。
丹道大师的光芒之下,阴影正在疯狂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