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政殿的空气里沉浮着清冽的安息香气,却压不住李承乾踏入时心头那沉甸甸的、带着血腥味的阴霾。
那张染血的帕子,那十四个如同淬毒匕首的字,在他脑海里疯狂搅动——“蛛丝结网甘露殿,燕雀安知凤栖梧!”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坐立难安。
母后,这两个字,此刻重逾千钧。
长孙皇后端坐在凤榻上,身着常服,发髻只簪一支素玉凤簪,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却无损其沉静雍容的气度。
她看着儿子走进来,脸上那份强压的焦躁和眼底深处藏不住的惊疑,如同水面的波纹般清晰可见。
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目光静静笼罩着他,那目光平和,却带着一种能穿透人心的力量。
“承乾,”
长孙皇后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沉寂,如同玉石相击,清越而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却又隐含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你的脸色很不好。可是遇到了难解的结?”
李承乾喉头滚动了一下,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声音干涩:
“劳母后挂心,儿臣只是昨夜未曾安寝。”
他不敢直视母亲的眼睛,那清澈目光仿佛能洞悉他心中所有不堪的猜疑。
长孙皇后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似乎包含了太多东西。
她没有追问,只是对侍立一旁的心腹女官微微颔首。
女官会意,转身从内殿捧出一个紫檀木小托盘,上面覆盖着一方素净的锦帕。
皇后伸出保养得宜、却难掩岁月痕迹的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轻轻揭开了那方锦帕。
托盘中央,静静地躺着一方丝帕。
素白的云锦底子,针脚细密得如同天工织就。
而帕子的中心,赫然绣着一株枝干遒劲、枝叶扶疏的梧桐树!
金线勾勒枝干,翠羽捻成的丝线绣出繁茂的叶片,在殿内透过窗棂的柔和光线下,流光溢彩,栩栩如生!
梧桐!
凤凰栖身之木!
与那血帕上的“凤栖梧”三字,形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应!
李承乾的瞳孔骤然收缩如针!
一股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看着那方精美绝伦却透着诡异气息的梧桐绣帕,又猛地抬头看向母亲平静无波的脸,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胸腔!
这方帕子怎么会出现在母后的妆奁里?!
是挑衅?
是示威?
还是铁证?!
“此物,”
长孙皇后的声音依旧平稳,却清晰地敲打在李承乾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
“今晨,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本宫的妆奁最底层。承乾---”
她抬起眼眸,那目光清澈而深邃,如同古井寒潭,直直看进李承乾眼底深处,带着一丝洞察一切的悲悯与凝重,
“你向来聪慧。可知这梧桐绣于此时,置于此地,是何用意?”
用意?
用意昭然若揭!
这分明是那“蛛网”最恶毒的嫁祸!
用一方绣帕,坐实了血帕上那指向立政殿的指控!
将他心中那点不敢深想的猜疑,瞬间推到了悬崖边缘!
李承乾的脸色瞬间煞白如金纸!
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巨大的愤怒和被愚弄的羞耻感如同岩浆般在胸中奔涌!
他明白了!
他全明白了!
从蜀道血案开始,到魏王府腰牌,再到血帕谜诗,最后是眼前这方鬼魅般出现的梧桐绣帕!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指向,环环相扣,层层递进!
这根本就是一个精心编织、毒辣无比的连环套!
目标根本不是什么隐太子遗孤,也不是魏王李泰!
这滔天阴谋的最终目标,是要离间这天下最尊贵的父子、母子!
是要让大唐的储君怀疑自己的生身母亲!
是要动摇这帝国最根本的伦常与信任!
“母后!”
李承乾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醒悟,
“儿臣、儿臣---”
他想解释那血帕,想剖白自己的惊疑,想痛斥那幕后黑手的恶毒,可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无尽懊悔与愤怒的低吼,
“我们中计了!这是有人处心积虑,要离间父皇、母后与儿臣!其心可诛!”
“承乾,”
长孙皇后静静地看着儿子因愤怒和懊悔而扭曲的脸庞,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复杂难言的痛楚,但更多的是历经风浪后的沉静。
她没有因儿子的激动而失态,只是轻轻拿起那方梧桐绣帕,指尖拂过那金翠交织的梧桐枝叶,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深宫几十载,我见过太多魑魅魍魉的手段。栽赃嫁祸,离间天家骨肉这等伎俩,并不新鲜。”
她抬起眼,目光锐利如电,直刺李承乾灵魂深处,
“可承乾,你要记住,越是直指人心的刀,越容易砍在握刀人自己的手上。 你只看到这帕子指向我,可曾想过,它真正要伤的,到底是谁的心?”
她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一种母仪天下者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若真有异心,你尚在襁褓时,有的是机会!何须等到今日,用这鬼祟伎俩,在你心中种下猜忌的毒刺?深宫里的眼睛,从来不止一双盯着那张椅子。 你要做的,是找出那只藏在蛛网背后、搅弄风云的手,而不是被它抛出的饵,钩住了自己的魂!”
这番话如同醍醐灌顶,又如同洪钟大吕,狠狠震散了李承乾心中最后一丝阴霾!
是啊!
母后若有不轨之心,他李承乾焉能平安长至今日,坐上太子之位?
这根本就是逻辑的死结!
所有的猜疑,在母亲这坦荡而锐利的目光下,显得如此荒谬可笑!
巨大的羞愧感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
“母后!儿臣糊涂!”
李承乾“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金砖上,声音带着哽咽,
“儿臣被那奸人蒙蔽,竟对母后---”
就在这时!
“报——!”
一声急促尖锐、带着血腥气的嘶喊猛地撕裂了立政殿压抑的空气!
殿门被猛地撞开!
浑身浴血、肩头插着一支折断羽箭的“灰隼”,如同从血池里捞出来一般,踉跄着扑了进来!
他脸色惨白如鬼,右手死死捂着一个同样沾满血污、用油布和火漆密封的细小竹筒!
显然一路遭遇了惨烈的截杀!
“殿下!蜀、蜀道急报!裴、裴大人他---”
灰隼的声音嘶哑破碎,身体摇晃着,全靠一股意志支撑,将手中染血的竹筒奋力递向李承乾,
“刘、刘县令临终---”
话音未落,他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重重栽倒在地,昏死过去!
变故陡生!
长孙皇后脸色微变,立刻喝道:
“快!救人!传太医!”
殿内瞬间一片忙乱。
李承乾的心脏却在这一刻几乎停止了跳动!
蜀道急报!
刘县令临终?!
他扑过去,颤抖着从灰隼紧握的手中抠出那染血的竹筒,指尖冰凉。
他粗暴地撕开油布,捏碎火漆,从竹筒里倒出一卷同样被血浸透大半的薄绢!
薄绢上是裴行俭那熟悉的、刚劲中带着一丝急促的字迹,字字泣血:
“臣百死!林文静伤重弥留,以血指地,留最后讯:女婴‘阿绣’非寻常!其左肩胛之下,天生一枚朱砂凤尾胎记!形如飞凤展翅!当年持‘滴血蜘蛛’银钗,从刘家接走女婴之妇人非寻常绣娘!乃前隋宫人,后入秦王府为婢!名春桃!曾侍奉皇后娘娘梳头一年有余!---”
轰——!!!
仿佛九天惊雷直接在李承乾的脑海中炸开!
炸得他魂飞魄散!
凤尾胎记!
春桃!
母后的旧婢!
所有的线索碎片,在这一刻,被这封染血的飞书,以一种无比残酷、无比荒谬的方式,轰然拼凑在一起!
那个被“蛛网”接走的隐太子遗孤“阿绣”,身上有凤尾胎记!
当年接走她的关键人物,竟然是母后身边曾经的梳头婢女春桃!
那血帕上指向“凤栖梧”的谜诗, 母后妆奁里鬼魅般出现的梧桐绣帕, 还有幕后黑手对后宫旧事的如此了如指掌!
这哪里是什么嫁祸?!
这分明是惊天误判!
幕后黑手根本不是在栽赃母后!
估计他(她)是利用了“阿绣”身上的“凤”记,利用春桃曾是母后旧婢这个无人知晓的隐秘联系,精心设计,将所有人的目光,包括父皇百骑司的目光,都巧妙地引向了母后!
让母后成了这滔天阴谋最完美的“替罪凤”!
那幕后之“蛛”,不仅知道“阿绣”的胎记,更连多年前一个普通婢女的去向都了如指掌!
它织的网,早已深深根植于宫廷最隐秘的土壤之中!
“啊——!”
李承乾发出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低吼,猛地从地上弹起!
巨大的震惊、被玩弄的狂怒、对母亲深深的愧疚、以及对那幕后黑手滔天恨意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双目赤红,如同疯魔,再也顾不得礼仪,转身就朝殿外狂冲而去!
他要立刻找到长孙家庆!
他要调动所有力量!
他要揪出那只藏在最深阴影里的毒蛛!
母后是清白的!
他必须立刻做些什么!
“承乾!”
长孙皇后惊愕的呼唤被他抛在身后。
他像一阵飓风般冲出立政殿沉重的大门!
殿外阳光刺眼。
就在他冲出殿门的刹那!
一队玄青色劲装、面罩黑巾、气息冷冽如刀的百骑司精锐,正押解着一个人,从立政殿前的宫道走过!
被押解的人,双手被精钢镣铐死死锁在身后,身上那件素雅的湖蓝色裙衫已被撕破多处,沾满尘土,发髻散乱,脸上蒙着的面巾也被扯掉一半,露出一张清秀却惨白如纸的脸——正是芸娘!
她似乎已被用过刑,脚步虚浮,被粗暴地推搡着前行,低垂着头,散乱的发丝遮住了大半面容。
就在李承乾如同煞神般冲出的身影闯入视线的瞬间!
一直低垂着头的芸娘,仿佛感应到了什么,猛地抬起了头!
她的目光,如同两道凝聚了所有不甘与最后力道的冰冷箭矢,瞬间穿透散乱发丝的遮挡,死死钉在了李承乾的脸上!
四目相对!
李承乾的脚步被这突如其来的遭遇钉在原地一瞬!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
芸娘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最后一股力量!
她猛地挣脱了身边两名百骑司的钳制,身体向前踉跄一步!
戴着镣铐的双手无法抬起,她却用尽全身力气,对着李承乾的方向,无声地、极其用力地张开了嘴!
她的嘴唇快速开合了三次!
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李承乾看得清清楚楚!那无声的口型,赫然是三个字:
“小心嫡母!”
小心嫡母?!
嫡母?!
除了母后长孙皇后,谁还能被称嫡母?!
李承乾如遭雷击,彻底僵在当场!
脑中一片空白!
芸娘已被反应过来的百骑司狠狠按倒在地,冰冷的地砖撞击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的脸被死死压在地上,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那双眼睛,透过散乱的发丝,死死盯着李承乾,充满了无尽的悲愤、绝望和一种近乎诅咒的警示!
百骑司精锐如同拖拽死狗般将芸娘粗暴地拖走,沉重的脚步声迅速远去。
立政殿门前,只剩下李承乾如同泥塑木雕般呆立着。
阳光炽烈,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刺骨的冰寒从每一个毛孔钻入身体,冻结了血液,冻僵了思维。
“小心嫡母”
芸娘那无声的、沾着血和尘土的唇语,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里疯狂回响。
母后的旧婢春桃接走了有凤尾胎记的阿绣,幕后黑手用尽手段将嫌疑引向母后, 芸娘这个“蛛网”核心成员,在最后关头,用生命发出的警告,竟然还是指向嫡母?!
是垂死挣扎的污蔑?
是更深的圈套?
还是这深不见底的漩涡之下,还隐藏着连芸娘都恐惧的、更可怕的真相?!
嫡母,除了母后,还能指谁?!
难道、难道---
李承乾猛地抬起头,赤红的双眼望向太极宫深处,那重重叠叠、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巍峨殿宇,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惧和茫然。
一股比之前任何时刻都更庞大、更阴森、更令人窒息的寒意,如同无形的黑色巨手,扼住了他的咽喉,也笼罩了整个太极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