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太子书房的紫檀木桌案上跳跃,将堆积如山的卷宗、密报映照得明明灭灭,空气里弥漫着墨汁与纸张混合的独特气味,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李承乾坐在案后,修长的手指正缓慢而坚定地拂过一份摊开的卷宗,那上面记录着永嘉长公主府邸近一个月内所有异常的人员调动、物资采买,细微到连采买药材的份量都远超常理。
“殿下,”
薛仁贵一身利落的玄色劲装,像一尊铁塔般矗立在书房中央,浓眉紧锁,锐利的目光扫过桌案上的证据,
“这些婆罗门秘药……还有这些偷偷运进府邸的、分量足够装备一队精锐的百炼精铁箭头……永嘉殿下到底想干什么?造兵器?炼邪药?总不能是给自个儿修个铁笼子关耗子吧?”
他声音洪亮,带着武将特有的直率,也透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急切。
李承乾没有立刻回答,他拿起另一份密报。
那是“鸣笛”丙三拼死从永嘉府邸最核心的账房夹层里拓印出来的几行残缺的数字和日期,字迹凌乱仓促。
他取过一张京城详图,对照着那些日期和数字,手指在图上几处要害位置缓缓移动——内侍省管辖的北苑库房、靠近禁苑的宫城东北角楼、甚至甘露殿侧后方专供杂役通行的偏门。
“她不是要造兵器,仁贵。”
李承乾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抽丝剥茧后的冰冷锐利,
“这些箭头,尺寸制式并非我大唐军中所用,更像是宫中禁卫配备的备用箭镞。那些婆罗门秘药,药性猛烈,少量可镇痛,过量则能使人神志狂乱,力大无穷,不知痛楚。至于精铁箭头,她府邸工匠再多,也绝无可能短时间内打造出如此大批量。”
他指尖重重地点在图上那几处位置,
“你看这些日期,与内侍省记录中这几处库房‘例行清点’的时间点完全吻合。她是在利用职权,偷梁换柱!她在悄无声息地,把致命的武器和毒药,运进我大唐皇宫的心脏!”
薛仁贵倒抽一口冷气,铜铃般的眼睛瞬间瞪圆:
“她这是要造反?!直接攻入宫禁?她哪来这么多人手?就算拉拢了些禁军,也绝无可能成事!”
“直接硬闯?”
李承乾嘴角勾起一抹极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暖意,只有洞察一切的寒意,
“姑母何等精明。你看这些密道标记。”
他指向地图上几处被朱砂笔细细圈出的模糊线条,线条的一端指向永嘉府邸的后院假山,另一端则诡异地消失在宫墙之下,
“她经营长安多年,府邸之下,怕是早已挖通了直达宫内的秘道。这些箭头、毒药,就是通过秘道,一点一点运进去的。她要的不是明刀明枪的厮杀,而是一场发生在宫闱深处、足以瞬间颠覆乾坤的惊变!”
薛仁贵的拳头猛地攥紧,指节发出爆豆般的脆响,脸上因愤怒和震惊而涨红:
“这毒妇!竟敢把爪子伸向陛下!殿下,您就下令吧!是拆了她那座藏污纳垢的破庙,还是把她府里那些吃里扒外的耗子一只只揪出来捏死?末将这把刀,专斩祸国妖孽的根!您一声令下,末将立刻带人平了她的公主府!”
他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炽烈的战意。
“拆房子?抓耗子?”
李承乾缓缓抬起头,深邃的目光越过薛仁贵,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宫墙,直直投向夜色中甘露殿模糊的轮廓,
“那是下策。打草惊蛇,只会让她把尾巴藏得更深,或者狗急跳墙。我们手上这些证据,足以让父皇震怒,但不足以让天下人看清她全部的面目,更不足以连根拔起她经营多年的暗网。”
薛仁贵急道:
“那怎么办?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她把刀子磨得更利?”
“当然不。”
李承乾的声音斩钉截铁,
“她要的是雷霆一击,我们给她。但这场雷霆,不能由我们亲手劈下。”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那黑暗仿佛凝固的墨汁,
“姑母自以为得计,以为她的刀已悬在甘露殿的头顶。殊不知,她最信任的‘影子’,早已是我棋盘上的活棋。棋盘上最危险的棋子,往往是对方以为属于自己的那一颗。这一次,我们不动她的府邸,不动她明面上的人。我们给她演一出‘大义灭亲’!”
“‘大义灭亲’?”
薛仁贵眼中精光爆闪,瞬间捕捉到了其中的关键,脸上浮现出既兴奋又带着一丝凶狠的狞笑,
“殿下,您是说让她的刀,砍向她自己的脖子?”
“正是!”
李承乾猛地转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坚毅的轮廓,
“她精心准备的这场‘惊变’,就是我们的舞台!她的刀指向父皇,指向东宫?那我们就让这把刀,在她最得意忘形的那一刻,在她以为大功告成、最疏于防备的那一刻,调转锋芒,让她自己尝尝被‘忠义之士’诛杀的滋味!这出戏的名字,就叫‘大义灭亲’!让她永嘉长公主,成为这场谋逆叛乱中,被‘义士’诛杀的第一个、也是最大的祭旗者!唯有如此,才能将她和她背后所有的魑魅魍魉,彻底钉死在谋逆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薛仁贵听得心潮澎湃,重重抱拳,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殿下此计,绝妙!绝险!末将懂了!需要末将做什么?如何让她的刀砍偏?”
李承乾走回案前,从一叠密报中抽出一张薄薄的纸,上面只写着一个字——“影”。
“你亲自去联络‘影’,时间、地点、信号……全部按原计划走,一丝一毫都不能变。告诉‘影’,他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在永嘉的人马通过秘道潜入宫中,在行动开始、信号发出的那一瞬间,确保永嘉长公主本人,出现在她预先指定的那个‘安全’的指挥位置!其他的,一概不用他管。务必确保她准时出现!”
“遵命!”
薛仁贵眼中精光四射,如同嗅到猎物的猛兽。
“然后,”
李承乾的声音陡然变得森寒无比,
“你挑选东宫最精锐的五十人,全部换上与永嘉府邸死士一模一样的夜行衣,备好相同的制式武器。由你亲自带队,在‘影’发出信号的同时,从永嘉府邸后花园的秘道入口潜入皇宫!”
薛仁贵一愣:
“殿下,我们的人走她的秘道?万一……”
“没有万一。”
李承乾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
“秘道位置、开启方式,影早已摸清。永嘉此刻心神全在宫内的‘大事’上,绝不会想到有人会从她老巢的秘道反钻进去。你们进去后,只有一个目标——”
他手指猛地戳在地图上甘露殿侧后方那个偏门附近,
“直扑这里!永嘉的‘指挥暗巢’!记住,动作要快,要狠!见到她本人,不必多言,以雷霆之势‘格杀’!让所有人都看到,是‘永嘉长公主府邸的死士’,在‘叛乱’的关键时刻,‘大义灭亲’,诛杀了他们自己的主子!这,就是最无可辩驳的铁证!这,就是我们的‘大义灭亲’!”
薛仁贵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随即又被滚烫的杀意所取代。
他单膝跪地,声音带着金属般的铿锵:
“殿下放心!末将必亲手斩了那毒妇,做成这桩‘大义’!让她搬起的石头,狠狠砸烂她自己的脚!”
李承乾俯身,用力按了按薛仁贵的肩膀,目光如同淬火的寒铁:
“此计,生死一线。务必一击必杀,绝不容失!事成之后,立刻发出信号,宫内潜伏的东宫卫率会配合你们,以镇压‘叛乱’、保护圣驾为名,接管局面,清理残余。我们的人,要成为平叛的功臣!”
“末将领命!”
薛仁贵霍然起身,一股惨烈而决绝的气势透体而出。
夜色,浓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
永嘉长公主府邸的后花园深处,那座巧夺天工的假山静静矗立,在月光下投下狰狞的暗影。
假山底部,一处极不起眼的、覆盖着厚厚藤蔓的石壁,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两人并行的幽深洞口。
数百个全身笼罩在纯黑劲装中的身影,如同没有重量的幽灵,悄无声息地从洞口鱼贯而出,迅速在阴影中列队,动作整齐划一,只余下衣袂摩擦空气的微弱“沙沙”声。
一个身材异常高大魁梧的“黑影”站在队伍最前方,面罩下的眼睛锐利如鹰隼,扫过眼前一张张同样被面罩遮住的脸。
他微微颔首,没有发出任何言语,只是极其轻微地挥了一下手。
数百名“死士”如同得到了无声的指令,瞬间散开,如同融入夜色的水银,沿着假山阴影、花木廊柱的掩护,向着高耸宫墙的方向疾速潜行。
他们的脚步轻盈得如同狸猫,每一次呼吸都控制到极致,目标直指那处宫墙下隐秘的排水涵洞——那里,是另一条直通宫禁的秘道入口。
高大黑影(薛仁贵)最后看了一眼身后那重新闭合、仿佛从未开启过的假山石壁,面罩下,嘴角咧开一个充满血腥气的弧度。
他身形一晃,也如同鬼魅般融入黑暗,紧随着队伍而去。
此刻,在宫墙之内,靠近甘露殿侧后方一处废弃杂物院落的阴影里,真正的永嘉长公主,正裹在一件毫不起眼的灰褐色斗篷里。
她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亢奋红晕,眼神灼热,死死盯着远处甘露殿在夜色中巍峨的轮廓。
她的手指因用力而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快了,就快了!
这盘棋,终于到了收网的时候!
一个同样穿着夜行衣、身形飘忽如同影子的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身后,低声回报:
“殿下,‘蛇群’已全部入穴,各就各位。只待寅时三刻,鼓楼钟响第一声,便是信号。甘露殿、东宫顷刻可下。”
永嘉长公主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几乎要冲破胸膛的狂喜,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好!很好!告诉各队头目,按计划行事,务必一击必杀!事成之后,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尤其是我那个好侄儿!本宫要亲眼看着他万劫不复!”
“影”微微躬身:
“属下明白。”
他的身影再次融入黑暗,仿佛从未出现过。
永嘉长公主独自站在阴影里,望着甘露殿的方向,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越来越扭曲,仿佛已经看到了那至高宝座在向她招手。
她丝毫没有察觉,在她身后更深沉的黑暗中,另一群更致命、更无声的“幽灵”,正沿着她精心挖掘的生命线——那条连接着她府邸与皇宫的秘道,如同最精准的毒刺,悄无声息地,向着她所在的这个“安全”的指挥中枢,急速逼近!
寅时二刻,夜最沉,风最寂。
数十道比夜色更浓的黑影,从永嘉长公主府邸后花园假山的“死口”秘道中悄然涌出,如同从地狱归来的复仇使者,带着冰冷的杀意,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守卫森严的大唐皇宫。
他们的目标,直指那处废弃杂物院落。
一场由太子亲手导演、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的“大义灭亲”,即将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拉开血腥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