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阿保机的心在滴血，但他强行将那股寒意与方才目睹的惨状压了下去。他将那些丧胆的七部溃兵收拢，安置在本部主力之后。他担心将这些士气已沮的部队放在前面，一旦再次冲锋受挫，会反过来冲垮自己宝贵的迭剌部精锐阵型。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刚才远眺战场的细节，试图从中找到一丝胜机。“钱镠的弓弩确实犀利，”他对环绕身边的将领们，更像是对自己分析道，“但主要针对的是无甲或轻甲的目标。我观察许久，其弩箭虽猛，却并非无法抵挡。我迭剌部儿郎，人马皆披锁甲、皮甲，且还配有圆盾护身。一旦全军冲锋，速度提起，他们最多来得及进行两到三轮齐射！”
他越说，眼神中的侥幸之火越是燃烧起来，几乎要驱散之前的阴霾。“就算付出三四十千人的代价，只要能冲进他们的步卒大阵！一旦近身，我契丹铁骑居高临下，马刀挥舞，便可如热刀切牛油般，将其阵型撕裂、搅碎！届时，胜利依旧属于我们！” 这念头如同救命稻草，让他重新攥紧了拳头。巨大的风险背后，是同样巨大的诱惑——若能在此击溃钱镠主力，那么之前的一切损失都将是值得的。
“呜——呜呜——”
低沉而雄浑的牛角号声再次响彻契丹大营，但这一次，其中蕴含的意味截然不同。不再是试探，而是决死的冲锋！
耶律阿保机亲自披挂上阵，居于中军。以三万迭剌部核心精锐为箭头，后面紧跟着重新整顿、作为第二波冲击力量的两万七部联军，五万契丹最精锐的铁骑，如同压上全部赌注的狂徒，开始了决死的冲击！
战马奔腾的速度从一开始就提升到了极致，骑士们俯低身子，将小圆盾护在头侧和前胸，眼睛死死盯住远方那面招展的“钱”字王旗，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嚎叫。铁蹄踏地，声如滚雷，整个涿州平原似乎都在这一往无前的冲锋下颤抖！
钱镠立于望楼之上，冷静地注视着那遮天蔽日而来的骑兵洪流。他看到了契丹人装备的明显提升，看到了他们试图以速度和防护抵消弓弩伤害的决心。
“强弓！劲弩！覆盖射击！”命令依旧下达。
吴军阵中，箭矢再次如同飞蝗般掠空而起，带着死亡的气息落入冲锋的契丹骑兵集群。
“噗噗噗……”
箭矢命中盾牌、甲胄的声音密集如雨打芭蕉。确实如阿保机所料，配备了圆盾和更好甲胄的契丹精锐，在冲锋状态下的生存能力大大增强。除非被射中面门、脖颈等无防护要害，或是坐骑被射倒，否则很多骑士即便身中数箭，依旧能咬着牙趴在马背上，随着洪流继续前冲！伤亡依然存在，每一刻都有人马倒地，但整体的冲锋势头，并未被完全遏制！
吴军弓弩手的杀伤效率，肉眼可见地下降了。
眼见敌军前锋已然逼近阵前百步之内，那狰狞的面孔、挥舞的弯刀都清晰可见，钱镠脸上却不见丝毫慌乱。
“弓弩手后撤！”
“大盾在前，重步顶住！”
“两翼向前，变阵——偃月！”
一连串命令清晰、迅速地传达下去。久经训练的吴军展现出极高的战术素养。弓弩手迅速从预留的通道退向阵后。最前排的刀盾手发出怒吼，将全身力量顶在盾牌之后。身披重甲，手持长柄战斧、重戟的铁林军重步兵如同移动的铁塔，填补了盾牌之间的缝隙，构成了更为坚实的撞击防线。
与此同时，整个前沿阵线开始向后弯曲，两翼的部队则适时前出，使得整个迎敌正面形成了一个优美的、向内凹陷的弧形——经典的“偃月阵”，旨在最大限度地延长接敌正面，并从侧翼削弱敌军冲锋的动能。
“轰——！”
钢铁与血肉的洪流，终于狠狠撞在了一起！
第一排的吴军盾兵如同被狂风摧折的稻草，连人带盾被巨大的冲击力撞得向后飞起，筋断骨折者不知凡几。契丹骑兵凭借速度和重量，硬生生撞开了这第一道防线！
但迎接他们的，是第二线、第三线如同森林般密集刺出的长枪大槊！锋利的槊尖轻易地刺穿战马的胸膛，挑飞骑士的身体。重甲步兵挥舞着战斧重戟，专砍马腿，沉重的兵器落下，便是连人带马翻滚在地。冲入阵中的契丹骑兵，瞬间陷入了枪林槊雨的死亡沼泽，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吴军士卒以严密的配合和血肉之躯，死死抵住了这波狂猛的冲击，将契丹骑兵的速度硬生生拖慢、阻滞下来。
然而，契丹兵实在太多，冲击也实在太过猛烈。在付出了惨重伤亡后，阿保机亲率的主力，如同楔子般，终于深深凿入了吴军的阵型。他们顺着吴军故意示弱形成的“凹陷”部，拼死向前突击，目标直指那看似近在咫尺的中军大纛！只要杀了钱镠，一切就都结束了！
“钱镠就在前面！杀啊！”阿保机浑身浴血，状若疯魔，亲自挥刀劈砍，激励着部下向前。契丹骑兵也看到了希望，发出疯狂的呐喊，不顾两侧刺来的长枪，拼命打马向前冲。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钱镠辛苦数年，耗费无数心血准备，一直隐忍未发的终极杀招，终于亮出了它狰狞的獠牙！
“车弩——上前！”
随着中军令旗挥动，以及传令兵声嘶力竭的呐喊，吴军阵型后方，那一直被厚重布幔遮盖、或是伪装成普通辎重车的庞然大物，终于露出了真容！
整整一万辆特制的重型床子弩，被辅兵和弩手们奋力推到了预设的发射阵地！这些床子弩结构复杂，弩臂以硬木和铁筋复合而成，需要多人甚至借助绞盘才能张弦。而那放置在弩槽中的弩箭，赫然有普通枪杆般粗细，长度超过四尺，三棱透甲的铁质箭镞在阳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寒光！这哪里是箭，分明就是一支支短矛！
“一次齐射！分三批次，轮番不停！”
“放！”
“嗡——！！！”
一声沉闷到极致、仿佛撕裂布帛又撼动大地的巨响，压过了战场上所有的喧嚣！
第一波，超过三千支巨型弩矢，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死亡之吻，带着恐怖的动能，离弦而出！它们几乎不需要瞄准，直接射向那拥挤在“偃月阵”凹陷部、正疯狂向前突击的契丹骑兵最密集的区域！
刹那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接下来的一幕，成为了所有幸存契丹人终生无法摆脱的梦魇。
一支巨弩直接命中一名冲锋在前的契丹百夫长，不仅瞬间贯穿了他高举的圆盾和胸前的铁甲，更余势不减地将他和身后的两名骑士如同糖葫芦般串在一起，强大的力量甚至将最后一人直接带飞，钉死在地上！
另一支弩矢射中一匹冲锋的战马，那骏马连悲鸣都未能发出，前半身几乎被炸开一个巨大的血洞，马背上的骑士被巨大的冲击力撕成两截！
“噗嗤！”“咔嚓！”“轰！”
弩矢入肉、碎骨、撕裂甲胄、洞穿人体的声音，与战马的嘶鸣、垂死的惨嚎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曲毁灭的交响乐。巨弩所过之处，不是简单的伤亡，而是彻底的摧毁！人马俱碎，残肢断臂与内脏碎片四处飞溅，瞬间清空出一片片触目惊心的空白地带！
这根本不是战斗，这是屠杀！是类工业化的杀戮机器对血肉之躯的无情碾压！
耶律阿保机脸上的疯狂和希望，瞬间被无边的恐惧和骇然所取代。他眼睁睁看着自己麾下最勇猛的儿郎，像被无形的巨镰收割的麦子，成排成排地倒下，不是受伤，而是直接被那恐怖的巨矢撕碎！刚刚还气势如虹的冲锋队列，在短短几次呼吸之间，就变成了一片血肉模糊、哀鸿遍野的修罗场！
“不——！”他发出撕心裂肺的怒吼，但声音瞬间被第二波、第三波接踵而至的弩矢破空声淹没。
钱镠设计的这些车弩，配备了特制的、可快速更换的“箭匣”装置，虽然简化了装填，但一次齐射抛洒出的死亡，依旧是天文数字。在短短两刻钟（约半小时）内，一万车弩分三批次轮番射击，将超过二十万根“长枪”般的巨矢，倾泻到了契丹军密集的突击集群之中！
阿保机赖以翻盘的三万迭剌部精锐，在这毁灭性的打击下，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迅速消融。近两万最勇敢、最忠诚的战士，连敌人的衣角都没摸到，就在这恐怖的金属风暴中，被串成了一个个巨大的、仍在微微抽搐的“血葫芦”，永远留在了这片异国的土地上。
“撤！快撤！”阿保机肝胆俱裂，用尽全身力气嘶吼。什么雄图霸业，什么进军中原，此刻都被求生的本能彻底淹没。他知道，完了，一切都完了！
但是，现在才想撤，已经太迟了！
钱镠的杀招，一环扣着一环！
就在契丹残军被车弩打得魂飞魄散、进退失据、挤作一团之时，吴军阵中再次响起了沉重而整齐的步伐声。
“陌刀手——前进！”
九千陌刀兵，如同从沉睡中苏醒的钢铁巨神，排着密集的阵型，从吴军阵线的缝隙中踏步而出。他们全身笼罩在精良的铁甲之中，连面部都戴着狰狞的铁面具，只露出一双冰冷无情的眼睛。手中那柄柄长度超过一丈、两面开刃、沉重无比的陌刀，被齐刷刷地举起，刀刃反射着血光与日光，形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死亡森林。
“起——刀！”
“进——！”
没有呐喊，没有嘶吼，只有如同机器般精准的步伐和动作。陌刀兵迈着统一的步伐，如同一堵移动的钢铁城墙，向着混乱不堪的契丹残军碾压过去。
接下来发生的，是比车弩齐射更加血腥、更加贴近死亡的屠杀！
面对拥挤在一起、根本无法提起速度的契丹骑兵，陌刀兵们挥动了手中的巨刃。
“斩！”
一声令下，九千柄陌刀同时挥出，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
刀光闪过，人马俱碎！
一名契丹骑兵试图举刀格挡，连人带刀被陌刀从中劈成两半！
一匹受惊的战马人立而起，下一刻，刀光掠过，马头带着大蓬鲜血飞起！
凡是被陌刀碰到的，无论是人是马，是兵器还是甲胄，都没有完整的！断臂、残肢、碎裂的甲片、混合着血肉和内脏，在战场上四处飞溅。陌刀兵所过之处，只留下一条由彻底粉碎的血肉铺就的道路！他们沉默地前进，沉默地挥刀，如同最有效率的屠宰机器，将恐惧和死亡，深深地烙印在每一个目睹此景的契丹人灵魂深处！
与此同时，之前主动让开道路的威远、天雄军精锐，再次合拢，如同铁钳的两翼，死死封住了契丹残军逃跑的退路。
前有陌刀兵如同绞肉机般推进，后有坚固的步兵方阵封堵，侧翼还有不断袭扰的弓弩手和长枪兵。五万契丹精锐，此刻成了瓮中之鳖，被压缩在越来越小的区域内，承受着单方面的、惨无人道的屠戮。
惨叫、哀嚎、求饶声此起彼伏，但回应他们的，只有陌刀挥落的风声，和利刃切入骨肉的闷响。短短一个时辰，这片拥挤的战场中心，已然化作了真正的人间地狱。被长枪捅死，成了此刻最仁慈的结局。
耶律阿保机目眦欲裂，心胆俱寒。他亲眼看着自己一手打造的强大军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土崩瓦解，化为乌有。他知道，再不走，自己也要葬身于此。
“护我出去！冲出去！”他对着身边仅存的千余最忠诚的亲兵卫队嘶吼。
这支最后的精锐，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他们不顾一切，以血肉之躯为阿保机开路，疯狂地向北冲击。在付出了几乎全部卫队阵亡的代价后，阿保机本人终于带着满身的血污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如同丧家之犬，冲出了这片死亡包围圈，头也不回地向着北方亡命飞驰，连象征可汗权威的大纛都顾不上了。
主帅逃亡，最后的抵抗意志也彻底崩溃。剩余的契丹士兵，无论是吓破了胆的迭剌部，还是早已魂飞魄散的其他部落兵，纷纷丢弃兵器，滚鞍下马，跪地乞降，动作整齐划一，生怕慢了一步就被那沉默的陌刀巨神砍成碎片。直到他们垂垂老去，梦中依旧会反复出现那沉默推进的钢铁城墙，以及那劈碎一切的马蹄轰鸣。
阿保机一路仓皇东逃，甚至不敢直接北上，生怕被拦截。他狼狈不堪地汇合了留守檀州、蓟州的两万部队，连口气都没喘匀，便如同惊弓之鸟，下令全军放弃所有缴获和抢掠来的物资，只带着最基本的干粮，以最快速度北返草原。什么雄心壮志，什么南下牧马，此刻都成了笑话，他只恨自己不能肋生双翅，飞回那看似安全的漠北王庭。
而钱镠，自然不会放过扩大战果的机会。
“骑兵出击！追击残敌！”
养精蓄锐已久的两万吴军骑兵，如同出鞘的利剑，在史俨、安仁义、马賨等将领的率领下，分为数股，开始了迅猛的追击和扫荡。
其中五千精锐，直扑阿保机遗弃在幽州以北、桑干河畔的巨大后方营地。那里，存放着契丹大军几乎所有的后勤物资，更重要的是，那里有随军驱赶而来的、数量惊人的牲畜——超过十万匹各色战马，以及上百万头的牛羊！这是一笔足以让任何势力眼红的、天文数字般的财富，更是未来组建强大骑兵的基石。钱镠严令，务必全数缴获，绝不容有失。
安仁义、马賨等人则率领主力骑兵，对北撤的契丹残军进行毫不留情的追击和截杀。士气崩溃、建制已乱的契丹人，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在不断的追击战中，留守檀、蓟的二万契丹部队，至少被斩杀、俘虏了一万多人，再次缴获战马近两万匹，其他被契丹抢掠的金银、布帛、人口以及随军辎重，更是堆积如山，难以计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