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心既下,命令立刻被传达。李克用下令,由周德威、李嗣本、薛志勤、康君立等仅存的大将分头行动,尽可能地将晋阳城内剩余的士兵、将领家眷以及尚有战斗力的青壮男子组织起来,携带尽可能多的粮草物资,准备集体北迁。
一时间,晋阳城内鸡飞狗跳,人心惶惶。哭泣声、呵斥声、车辆辚辚声混杂在一起。昔日繁华的街巷被慌乱的人群和装载家当的马车堵塞。这是一次仓促而绝望的大迁徙,所有人都明白,留下很可能意味着在接下来的围城战中死亡或被俘,而离开,则前途未卜,生死难料。整整花了三天时间,在一片混乱和悲戚的氛围中,这支庞大的、拖家带口的流亡队伍才勉强准备就绪,聚集在城北,只等李克用一声令下,便可启程。
出发前夜,李克用将李存勖、周德威、李嗣本、薛志勤、康君立等核心人物召集到晋王府大堂。众人皆以为是要做最后的行军部署,然而,当他们踏入节堂时,却被眼前的景象弄迷糊了。
李克用并未披挂他那身标志性的鸦青色铠甲,而是只穿着一层单薄的白色内衬衣衫,形容萧索地坐在主位之上。他面前的几案上,没有地图,没有兵符,只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三支寒光闪闪的箭矢。
“都坐吧。”李克用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慌。
众人依言坐下,目光却都无法从那三支箭矢上移开,满心疑惑,不知晋王此举何意。
李克用缓缓扫视着这些跟随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和子侄,独眼中流露出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愧疚,有不甘,更有一种看透一切的释然。他伸出手,缓缓握住了其中一支箭矢,那冰冷坚硬的触感,似乎让他找回了一丝昔日的锐气。
“某,李克用,十五岁从军,随父征讨庞勋,二十一岁杀段文楚,据云州,被唐廷征讨,不得已流落鞑靼……后应僖宗皇帝诏,入中原讨伐黄巢,自以为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他的声音低沉,仿佛在诉说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可是,某越是想拯救这大唐,这大唐便越是支离破碎。朱温恶贼,背信弃义,在上源驿欲置某于死地!刘仁恭小人,某一手扶立其为卢龙节度使,他却忘恩负义,屡次诱骗、进攻于某!还有那钱镠……呵呵,世人皆言其仁德谦恭,礼贤下士,可他步步紧逼,吞并诸镇,其志岂在藩王?其必篡位称帝!”
他的语气陡然变得激动起来,握着箭矢的手青筋暴起。
“如今,河东基业,毁于某手,某……无颜见泉下父老,更无颜苟活于世,向那钱镠摇尾乞怜!”话音未落,在众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李克用猛地将手中那支锋利的箭矢,狠狠刺向自己的心口!
“父王!!”
“大王!!”
李存勖和周德威等人几乎同时扑上前去,想要阻止,却已然不及。
李克用身体剧烈一颤,鲜血迅速染红了他胸前的白衣。他挥退想要搀扶他的众人,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用沾满鲜血的手,将剩余的两支箭矢,连同插入胸口的那一支的箭羽,一同塞到了跪在面前、已是泪流满面、浑身颤抖的李存勖手中。
“存……存勖……”李克用死死抓住儿子的手,独眼圆睁,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一字一顿地嘱托:
“此三矢,代表为父的三个遗命,你需立誓,此生务必完成!”
“第一矢,诛杀朱温!此贼乃国贼,亦是某生死大敌!他如今虽龟缩关中,苟延残喘,但你……你一定要砍下他的头颅,带到某的坟前!”
“第二矢,擒杀刘仁恭!此忘恩负义之徒,听说已逃往塞外,你……你便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抓住他,杀了他,以泄我心头之恨!”
“第三矢……最是艰难……颠覆钱氏!”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屋顶,望向了南方,“钱镠必篡唐室!你要一生以恢复大唐正统为己任!待……待你将来,倾覆其国,告慰……告慰列祖列宗……与某!”
李存勖看着父亲胸口那触目惊心的伤口,感受着那逐渐冰冷的手掌传递来的最后力量,以及那三支沉甸甸、带着父亲鲜血和滔天恨意的箭矢,他脑中一片空白,唯有父亲临死前那狰狞而不甘的面容深深烙印其中。他涕泪交流,只能重重地磕头,哽咽着应承:“孩儿……孩儿立誓!必不负父亲之命!”
一代枭雄李克用,就此溘然长逝,以这种极端惨烈的方式,践行了他“宁死不降”的诺言。
因为追兵将至,时间仓促,李存勖强忍悲痛,只能在晋阳城外寻一僻静之处,草草将李克用下葬,连像样的陵寝都来不及修建。随后,他带着庞大的、人心惶惶的队伍,准备按照原计划北逃。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很快,探马带来了更令人绝望的消息:杨行密在蔚州稍作休整后,已派先锋大将率军进入代州,正快速南下,兵锋直指忻州!一旦忻州失守,晋阳北面的门户洞开,杨行密主力便可长驱直入。西面是波涛汹涌的黄河,东面是已被钱镠牢牢控制的太行山险。唯一理论上可能的生路,就是趁杨行密合围之前,北上岚州,然后绕道朔州以北,窜入广袤的草原。
但这有一个致命的问题——他们这支队伍太庞大了!数万军民,拖家带口,车辆辚辚,行动迟缓如蜗牛。根本不可能在杨行密的精锐骑兵追上之前,安全抵达草原。
残酷的抉择摆在了李存勖面前。他与周德威、李嗣本等仅存的将领紧急商议。最终,一个无情但可能是唯一能保存一点核心力量的决定做出了:弃车保帅。
由大将周德威,率领绝大部分军队和所有家眷、民众,大张旗鼓地向北前往忻州方向,做出从忻州方向突围的假象,以此吸引和牵制吴军的主力注意力。
而李存勖自己,则率领最为精锐、全部由骑兵组成的三千人,轻装简从,沿着另一条更为隐秘、但也更艰险的路线——经岚州山区,绕行北上,伺机穿插入草原。
这本质上,就是将周德威和那数万军民,当成了吸引追兵的弃子。
周德威,这位对李克用忠心耿耿的老将,在明白这个计划的实质后,沉默了。他看了看年轻而眼神决绝的李存勖,又想到已故的李克用,心中一片悲凉。他知道自己与李存勖并不亲近,在此生死存亡之际,被选为牺牲品,似乎也是某种必然。他没有争辩,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接下了这几乎必死的断后任务。
计划既定,李存勖不再犹豫,立刻率领三千精骑,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即将大难临头的晋阳城。在马上,他最后回望了一眼那座在晨曦中轮廓模糊的雄城,那里是他生长的地方,承载了他所有的童年记忆和少年壮志。而如今,他却要如同丧家之犬般逃离。细想起来,父亲临终那三支箭的嘱托,除了对付那个已经丧家之犬般的刘仁恭或许还有点渺茫希望,诛杀尚有一定实力的朱温,以及颠覆如日中天的钱镠王朝……这简直是地狱开局般的难度。
“或许……今生今世,我都再难回到这晋阳了。”一股深切的悲怆与茫然涌上心头,但他只能狠狠一抽马鞭,将这份情绪压下,埋头冲向未知的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