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蕃溃败的烟尘缓缓沉降,如同为持续了数月之久的惨烈攻防画上了一个休止符。太和城外,尸骸枕籍,破损的旗帜、散落的兵刃、烧焦的攻城器械随处可见,无声地诉说着战争的残酷。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与焦糊气味,吸入口鼻,带着铁锈般的咸涩。
城内更是满目疮痍。断壁残垣,焦黑的梁木斜指着天空,街道上血迹未干,伤兵的呻吟和失去亲人的痛哭声此起彼伏。劫后余生的军民脸上,交织着麻木、疲惫,以及一丝难以置信的、小心翼翼的庆幸。
唐军主力并未入城,而是在城外原吐蕃大营的旧址上,重新扎下了一座更加庞大、戒备森严的营寨。旌旗招展,甲胄鲜明,与残破的太和城形成了鲜明而令人压抑的对比。李宓的中军大帐已然立起,代表着大唐帝国在此地无可置疑的权威。
皮逻阁站在千疮百孔的城墙上,望着城外连绵的唐军营垒,目光复杂。李宓的及时出现拯救了太和城,也彻底改变了洱海的格局。感激之余,一种更深的、身为棋子的无力感和对未来的忧虑萦绕在他心头。
“诏主,李宓将军请您过营一叙。”段俭魏拖着伤腿前来禀报,语气恭敬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皮逻阁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染血的衣甲:“走吧。”
唐军中军大帐内,气氛庄重而威严。李宓端坐主位,王天运侍立一旁,两侧是顶盔贯甲的唐军将领。皮逻阁步入帐中,微微躬身:“败军之将皮逻阁,见过李将军。”
李宓抬手虚扶,语气平和却自带威仪:“皮都督不必多礼。此番能击退吐蕃,保全太和,都督与守城将士功不可没。本将已具表上奏,为都督及有功将士请功。”
“全赖将军用兵如神,天兵及时赶到,皮某不敢居功。”皮逻阁谨慎回应。
“嗯。”李宓微微颔首,话锋一转,“然,经此一役,洱海局势已然明朗。吐蕃虽退,其心不死,日后必卷土重来。为长治久安计,朝廷决意加强对洱海之管辖。这‘权知洱海都督’一职…”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皮逻阁:“朝廷恩旨,即日起,去‘权知’二字,正式擢升皮逻阁为大唐正三品‘洱海都督’,总辖洱海诸军事务,建节钺,开府仪同三司!望尔恪尽职守,永镇南疆,不负皇恩!”
正式的任命!比之前“权知”更加名正言顺,地位尊崇,几乎是边将的顶峰。
但皮逻阁心中毫无喜悦,只有一片冰凉。他知道,这顶官帽有多重,其后的绳索就有多紧。
果然,李宓继续道:“鉴于都督府初立,百废待兴,且需应对吐蕃威胁,节帅之意,将暂留王天运将军所部,并入都督府麾下,协助防务,整训士卒。一应粮草军械,皆由姚州都督府统筹供给。另,浪穹诏主之位空缺,其地暂由都督府直辖,待局势稳定,再行议定…”
一条条,一款款,将军权、财权、人事任免权,尽数纳入大唐的掌控体系。皮逻阁这个“都督”,更像是一个高级执行官,而非独立的统治者。王天运的军队,名为协助,实为监军和主力。
皮逻阁沉默片刻,缓缓躬身:“皮某,领旨谢恩。必当竭尽全力,安抚地方,整军经武,以报天恩。”
他没有选择,也不能有异议。
“甚好。”李宓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王将军,日后你便需尽心辅佐皮都督,不得有误。”
“末将遵命!”王天运抱拳领命,看向皮逻阁的目光深处,依旧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审视。
接下来的日子,太和城进入了艰难的重建期。大量的劳役被组织起来,清理废墟,掩埋尸体,修复城墙房屋。唐军的军医也带来了宝贵的药材,协助救治伤员。秩序在武力威慑和有限的希望中逐渐恢复。
皮逻阁忙于履行他“都督”的职责:整编诸诏残留的军队(实质上打散重组,由唐军军官和王天运部为主导),安抚流民,统计损失,向姚州申领物资…他表现得恭顺而勤勉,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重建工作中,对王天运的“建议”几乎言听计从。
然而,在无人察觉的暗处,他并未停止动作。
“于赠。”
“末将在!”于赠的伤势在精心调养下渐愈,眼神更加沉静锐利。
“苍麓营,转入地下。挑选绝对忠诚、家眷皆在城中的子弟,以各种名义分散安置,由你暗中联络操练。所需物资,我会想办法从牙缝里省出来。”
“段俭魏,与波冲的联系不能断。告诉他,大唐今日能如此对我,他日也能如此对越析。唯有暗中互助,方能存续。”
“张建成,账目要做得好,该给的孝敬一分不能少,但该留下的,也要留下。”
他如同一个最耐心的猎人,在强大的狮虎环伺下,小心翼翼地保存着最后的火种,打磨着隐藏的獠牙。
李宓在大营停留了半月,待局势大致稳定后,便率领主力班师返回姚州,将洱海的日常防务交给了王天运和皮逻阁。临行前,他再次召见皮逻阁。
“皮都督,此地便交予你了。王将军会全力助你。望你好自为之,莫负朝廷厚望。”李宓语重心长,目光却深邃难测。
“恭送将军。皮某必不负所托。”皮逻阁躬身相送,姿态放得极低。
看着李宓的大军远去,皮逻阁站在城头,久久不语。
王天运来到他身边,淡淡道:“都督,如今内忧外患暂平,当以休养生息为重。至于浪穹故地…还需尽快选派得力人手,妥善治理才是。”他再次提醒皮逻阁那块到嘴的肥肉,也是一种试探。
皮逻阁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和感激:“将军所言极是。只是经此大难,百废待兴,皮某实在分身乏术。这浪穹之地…可否暂由将军代管?一应事务,皆由将军决断,皮某信得过将军。”
他竟然主动将浪穹的实际控制权让了出来!
王天运愣了一下,眼中闪过诧异和一丝满意,随即笑道:“既然如此,本将便暂为都督分忧。待都督理顺事务,再行交接。”
皮逻阁微笑着点头,心中却在冷笑。浪穹如今就是个烫手山芋,内部混乱,外部觊觎,且紧邻吐蕃。让王天运去头疼吧,既能示弱麻痹他,也能让他和潜在的麻烦直接对抗。
余烬之中,新的秩序正在强行建立。
皮逻阁披着大唐都督的官袍,行走在逐渐恢复生机的街道上,接受着军民敬畏的目光。
但他知道,自己脚下踩着的,依旧是冰冷的刀锋。
大唐的恩威,吐蕃的仇恨,内部的隐患,从未真正远离。
他只是将所有的锋芒暂时藏起,等待着一个未知的将来。
新生于余烬之上,却依旧笼罩在巨大的阴影之下。
路,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