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聿站在办公室的书架前，指尖缓缓划过一本烫金封面的《基层治理创新案例集》。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书脊上投下细碎的光影，指尖触到书页间夹着的便签时，动作顿了顿。那是张米白色的便签纸，边缘被反复摩挲得有些发毛，上面用蓝色水笔写着 “云岭县 李副县长 博士选调生” 几个字，字迹工整，末尾还标注了一个小小的星号 —— 这是他从上周全国生态产业研讨会的参会名单里，逐行筛选时特意圈出来的名字。
“这位李副县长可不简单，” 他忽然想起秦浩上次来办公室送文件时说的话，秦浩的语气里带着几分佩服，“沈书记到云岭的第二年就把他从乡镇提上来了，纯纯的骨干力量，懂经济模型，还能扎进田间地头，云岭那几个生态合作社，全是他跟着沈书记一块推起来的。”
秦浩的话音还在耳边绕，周聿指尖无意识地按压着便签上的星号。直接接触的路，被沈清姿那道客气又疏离的墙堵得严严实实，连半句多余的话都递不进去。他总不能像个毛头小子似的纠缠，只能换个思路 —— 迂回探路，或许能从这位与她朝夕共事的副县长身上，找到一点靠近她的缝隙。
他没有贸然联系。
从通讯录里翻出外交部政策研究室的同事电话时，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停了三秒。他清楚，私人名义的打听只会适得其反，必须用最官方、最无可挑剔的方式切入。挂了电话，他坐在办公桌前，打开空白文档，逐字逐句地撰写工作函。
“为深入调研基层生态治理创新实践对国际合作的借鉴意义”—— 开篇先定调，符合他的工作身份；“听闻云岭县在生态产业与基层治理深度融合方面成效显着，形成多项可复制经验”—— 再巧妙点出云岭，不突兀；“盼能与贵县相关负责人开展专题交流，探讨合作路径”—— 最后落脚到工作交流，顺理成章。
写完后，他又通读了三遍，删掉了那句 “请转沈清姿书记审阅”，换成 “请贵县统筹安排相关业务负责人对接”，指尖在键盘上敲下 “发送” 的瞬间，心里竟生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三天里，他养成了时不时刷新邮箱的习惯。
办公桌上的咖啡凉了又续，文件处理得有些心不在焉，直到第三天下午，邮箱弹出一封来自云岭县政府办公室的回复邮件时，他几乎是立刻点开的。“周司长您好，感谢贵部对我县工作的关注，经研究，将由李副县长作为代表参与线上交流，具体时间另行通知。”
短短一行字，他看了两遍，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悬着的心稍稍落地 —— 第一步，成了。
第一次视频会议，周聿提前十分钟就调试好了设备。
摄像头角度反复调整，确保画面里的自己衣着整洁、神情平和；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只放了一个笔记本和一支钢笔，刻意营造出专业严谨的氛围。时钟指向约定时间的前一分钟，他点下 “加入会议” 按钮，屏幕亮起的瞬间，他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
屏幕里出现的李副县长，戴着一副细框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清亮而锐利，气质儒雅却透着股干练。他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衬衫，领口系得整齐，一开口就直奔主题，没有半句多余的寒暄：“周司长，感谢外交部对云岭的关注。我们目前正在推进‘生态合作社 + 国际认证’模式，核心是把本地的有机蔬菜出口到欧盟市场，不过在标准对接上还存在一些难点，比如农药残留限量标准、包装环保要求等，希望能得到贵部的专业指导。”
说话时，他的指尖偶尔会轻敲桌面，节奏均匀，看得出来是个务实且注重效率的人。
周聿压下心中的急切，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顺着他的话往下聊。从欧盟最新的生态认证标准，谈到国际农产品市场的准入规则，再到如何利用外交渠道对接海外采购商，他讲得条理清晰，既展现了专业度，又刻意留了话口。
聊到一半，他放缓语速，语气里带着几分自然的好奇，像是随口一问：“这种模式在基层落地，想必需要克服不少阻力吧？老乡的接受度、合作社的管理运营，都是难题。沈书记在推进过程中，有没有特别的工作方法或者经验？”
他的目光落在屏幕上，眼神里藏着一丝期待，甚至在心里预设了答案 —— 或许李副县长会说，沈书记为了说服老乡，连续一周住在村里；或许会说，她熬夜改方案，优化合作社的利益分配机制。
可李副县长只是平静地抬了抬眼镜，语气依旧是公事公办的平稳：“沈书记要求我们‘先调研再落地’，每个合作社成立前，我们都会组建专项调研组，走访至少 50 户老乡，详细记录他们的诉求和顾虑，确保政策符合实际需求。她还反复强调，‘国际标准要跟，但不能丢了本地特色’，所以我们在认证过程中，特意保留了部分传统种植工艺的申报。”
全是关于工作的表述，没有半句涉及她的个人状态，连 “沈书记” 三个字，都带着对上级的尊重与恰到好处的距离感，像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看得见轮廓，却触不到内里。
周聿的指尖在笔记本上顿了顿，没写出一个字，只能顺着对方的话点点头：“这个思路很稳妥，既保证了合规性，又能突出差异化。”
接下来的几次交流，周聿换了不同的切入点，像个耐心的猎人，试图从对方严密的话语里找到一丝破绽。
聊到云岭正在打造的沉浸式民族文化生态旅游项目，他特意提到：“这种项目需要协调文旅、住建、农业等多个部门，统筹难度很大，沈书记是如何推动部门联动的？”
李副县长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放下时轻轻 “咚” 了一声：“沈书记牵头建立了‘部门联动机制’，每周五下午开一次专题协调会，要求各部门带着问题来、带着解决方案走，当场能解决的绝不拖延，涉及跨区域的，她会亲自对接上级部门沟通。”
提到基层年轻干部培训，他又试着问：“年轻干部刚到偏远村组，难免会有畏难情绪，沈书记平时会怎么引导他们？”
对方依旧答得简洁明了，语气里带着几分敬佩，却依旧不涉及私人细节：“沈书记常说‘要跟老乡坐在一条板凳上’，她自己带头住村，最长的一次在山里待了半个月，跟着老乡下地干活、拉家常，年轻干部看在眼里，自然就有了干劲。”
每次交流结束，周聿挂掉视频后，都会坐在办公桌前愣一会儿。
办公室里很静，只有空调运行的低鸣声，他看着笔记本上记满的 “工作要点”—— 先调研再落地、部门联动机制、坐在一条板凳上，这些文字拼凑出沈清姿工作时的模样，严谨、务实、有魄力，可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他像个试图从一堆零散的拼图碎片里寻找全貌的人，可李副县长给出的，永远是最边缘、最无关个人的 “工作碎片”—— 没有她住村时住的是哪种屋子，没有她面对老乡不理解时的神情，没有她熬夜开会后的疲惫，更没有她如今除了工作之外的生活状态。
他甚至试着旁敲侧击，语气放得格外温和：“听你这么说，云岭的工作节奏应该很快吧？沈书记平时既要抓项目推进，又要统筹协调，应该很辛苦吧？”
屏幕里的李副县长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带着职业性的礼貌：“沈书记精力很充沛，每次下乡都比我们年轻人走得还快，爬山路不喘大气，有时候我们都觉得累了，她还能接着跟老乡聊政策。”
依旧是赞美，却依旧隔着距离，像一份官方的工作评价，精准，却没有温度。
有一次，视频会议接近尾声，所有工作议题都已聊完，李副县长正准备说 “下次再沟通”，周聿看着屏幕里对方温和却疏离的神情，忍不住多说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云岭的实践确实很有价值，案例很典型，下次如果有机会，希望能到实地看看，实地调研的同时，也想当面向沈书记请教学习。”
他以为这句话能引出一点松动，哪怕是一句 “我会向沈书记转达”，也算有了进展。
可李副县长只是礼貌地笑了笑，镜片后的眼神依旧清明：“欢迎周司长到云岭调研指导，我们会按流程做好接待准备，提前梳理好相关材料供您参考。”
依旧是 “流程”“接待”“材料”，全是工作范畴内的措辞，没有任何私人层面的邀约，也没有主动提及要 “转告沈书记”，巧妙地避开了他的真实意图。
挂掉视频，办公室又恢复了彻底的寂静。
周聿看着屏幕上还没关闭的 “云岭县生态地图”，地图上用红色标记着一个个项目点，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画着圈，指尖划过冰凉的桌面，心里却泛起一阵涩意。
他忽然明白了。
这位李副县长不是不懂他的心思，恰恰相反，他太懂了。作为沈清姿一手提拔、极度倚重的骨干，他必然会以她的态度为准则。既然她早已选择与周聿划清界限，筑起一道无形的墙，那么他这个 “身边人”，自然也会守好边界，绝不会越雷池一步。
那些看似不经意的回答，那些恰到好处的距离感，其实都是刻意为之 —— 既维持了工作上的专业态度，又清晰地传递了 “不必再试探” 的信号。
这场他精心策划的迂回探路，终究还是没能绕过那道墙。
他能通过李副县长的话语，拼凑出她工作时的轮廓，知道她在云岭干得风生水起，知道她依旧是那个光芒万丈的人，却依旧触碰不到她真实的生活；能感受到她的努力与优秀，却再也无法走进她的世界，甚至连一句无关工作的、真诚的问候，都找不到合适的渠道传递。
窗外的夜色渐浓，夕阳的余晖早已褪去，只剩下远处楼宇亮起的点点灯光。周聿拿起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滑动，不知不觉就翻到了通讯录里那个早已被拉黑的号码 —— 号码后面没有备注姓名，可他闭着眼睛都能背下来。
指尖悬在屏幕上方，迟迟没有落下，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从心底蔓延开来，顺着血液流遍四肢百骸。
他离她那么近，通过一份份工作函、一次次视频会议，能精准地知道她在推进什么项目，知道她的工作理念，知道她有多耀眼；可他又离她那么远，隔着层级、隔着过往、隔着她刻意筑起的防线，连一句 “最近还好吗”，都无法传递到她耳边。
手机屏幕渐渐暗下去，映出他眼底的落寞，像被夜色笼罩的海面，平静之下，全是翻涌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