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碾过军区干休所厚重的落叶,停在那栋森严的苏式小楼前时,苏晚月的手心已沁出一层薄汗。她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初夏微醺的风裹挟着玉兰花香拂面而来,却吹不散心头沉甸甸的压抑。眼前这栋红砖小楼,在午后阳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陆行野锁好车,高大的身影在她旁边站定,侧脸线条冷硬如石刻。“跟着我。”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率先踏上台阶。苏晚月垂着眼,攥紧了手里那个略显简陋的印花布袋——里面是她熬夜赶制出来、准备作为见面礼的两件的确良衬衫。布料是她精挑细选、用做蝙蝠衫剩下的边角料拼凑的,针脚细密,款式也尽量往时兴上靠。但在踏进这扇镶着铜钉、厚重得仿佛能隔绝尘世的红木大门时,她只觉得这袋子轻飘飘的,寒酸得可笑。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光洁得能照见人影的水磨石地面,高挑的天花板垂下样式古朴的吊灯,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陈旧书籍的气息,混合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权力和历史的疏离感。
“哎呀,行野回来了!” 一个热情得有些过分的女声响起。继母赵玉芬从客厅深处迎了出来,一身簇新的藏蓝色毛呢套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发髻上别着一枚小巧的珍珠发卡。她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亲热地去拉陆行野的胳膊,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精准地扫过他身后的苏晚月。
那目光掠过苏晚月洗得发白的浅蓝色碎花的确良衬衫,扫过她脚上那双半旧的黑色丁字皮鞋,最后定格在她手里那个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印花布袋上。笑容依旧,眼底却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快得像错觉。
“这位就是月月吧?快进来快进来,路上辛苦了。” 赵玉芬的声音依旧热情,转向苏晚月,伸出手,保养得宜、涂着淡淡蔻丹的手指在光线下显得格外白皙。她的视线落在苏晚月的脸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评估,“哟,长得真是水灵,就是看着单薄了些,咱们陆家的媳妇,身子骨可要结实。” 这话听着是关心,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不够格”的挑剔。
“妈。” 苏晚月垂下眼帘,避开那审视的目光,低声问好,将手里的布袋递过去,“一点心意,自己做的衬衫,不成敬意。” 指尖触到赵玉芬微凉的手,苏晚月下意识地想缩回。
赵玉芬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眼底却毫无暖意。她接过袋子,看也没看,随手就递给旁边一个穿着干净围裙、面无表情的保姆:“张妈,收起来。” 那随意的姿态,仿佛接过的是块抹布。
“自己做的?月月真是手巧。” 她嘴上夸着,目光却转向客厅沙发,“快别站着了,过来坐。晓芸,行邦,你们大哥大嫂回来了!”
客厅里,气氛微妙。二弟陆行邦斜倚在宽大的丝绒沙发里,穿着件时兴的夹克衫,手里把玩着一个锃亮的金属打火机,发出“咔哒、咔哒”的脆响。他抬起眼皮,懒洋洋地瞟了苏晚月一眼,嘴角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算是打了招呼。三妹陆晓芸则截然不同,她正对着墙边立着的穿衣镜仔细整理着自己那条崭新的、大红色的百褶裙,裙摆蓬松,衬得她像朵娇艳的花。听到母亲招呼,她才慢悠悠转过身,挑剔的目光像小刀子似的,毫不客气地上下刮着苏晚月的穿着,从苏晚月素净的头发看到脚上那双旧皮鞋,最后撇了撇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
“大嫂。” 陆晓芸的声音娇嗲,带着刻意拉长的尾音,目光却落在苏晚月空无一物的手腕上,状似天真地问,“咦,大嫂没戴手表吗?现在城里姑娘都兴戴上海牌呢。” 那眼神里的优越感,几乎要溢出来。
苏晚月的手指蜷缩了一下,脸上火辣辣的。她前世也是在这个客厅,被这家人用同样的目光凌迟过。那些看似无意的言语,像细密的针,扎得人千疮百孔。她强迫自己挺直脊背,在陆行野旁边那张硬邦邦的雕花木椅上坐下,仿佛坐在了针毡上。
“晓芸,怎么说话的!” 赵玉芬假意呵斥了一句,脸上却带着纵容的笑意,“手表嘛,以后让你大哥给补上就是。月月刚进门,家里事多,一时顾不上也正常。” 她一边说着,一边亲自拿起描金细瓷的茶壶,姿态优雅地倒了两杯茶。碧绿的茶汤在白瓷杯里打着旋,氤氲出清雅的香气。
“来,月月,尝尝这明前龙井,你爸的老战友特意从杭州带来的。” 赵玉芬笑吟吟地将其中一杯茶端起来,绕过茶几,朝着苏晚月递过来。
苏晚月的心猛地一紧。来了!前世那滚烫的茶水和随之而来的羞辱,如同噩梦般瞬间清晰!她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目光紧紧锁住那只端着茶杯、涂着蔻丹的手。
赵玉芬端着茶杯,脸上笑容温婉依旧,脚步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体猛地向前一个趔趄!
“哎呀!”
伴随着一声短促的惊呼,那杯滚烫的茶水,连同那只精致的白瓷杯,如同精准制导般,朝着苏晚月的腿上泼了过去!
“嘶——!”
滚烫的液体隔着薄薄的的确良裤子,瞬间灼痛了皮肤!苏晚月痛得倒抽一口冷气,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茶水泼洒在她浅色的裤子上,迅速洇开一大片深色的、狼狈的茶渍,杯盏落在地上,“啪嚓”一声脆响,碎裂的白瓷飞溅开来。
整个客厅瞬间安静下来。只有陆晓芸压抑不住的、幸灾乐祸的轻笑声,像蚊蚋一样钻进耳朵。
“哎哟!月月!你看我!真是老糊涂了!走路都没走稳!” 赵玉芬脸上瞬间堆满了夸张的惊慌和歉意,手忙脚乱地拿起旁边一块擦茶几的抹布就往苏晚月腿上擦,“烫着没有?快让我看看!这新泡的茶可烫着呢!张妈!快去拿烫伤膏来!”
那粗糙的抹布在敏感的烫伤处用力擦拭,带来更剧烈的痛楚和屈辱!苏晚月的身体因为疼痛和愤怒而微微颤抖,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痛呼出声。看着赵玉芬那张写满了“关切”的脸,那眼底深处却分明带着一丝得逞的快意和冰冷的算计!前世被当众羞辱、被斥责笨手笨脚、上不得台面的记忆如同毒蛇噬咬着她!怒火在胸腔里熊熊燃烧,几乎要冲破喉咙!
就在这时,一只冰冷、粗糙、却蕴含着巨大力量的手,猛地攥住了赵玉芬拿着抹布、还在苏晚月腿上用力擦拭的手腕!
力道之大,让赵玉芬痛呼一声,动作戛然而止,脸上那假惺惺的惊慌也凝固了。
“够了!”
陆行野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寒冰砸进死水,瞬间冻结了客厅里所有虚伪的喧嚣。他不知何时已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座沉默的山,挡在了狼狈的苏晚月身前。他的眼神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直直刺向赵玉芬那张涂脂抹粉的脸,那目光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冰冷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怒火。
“妈,您眼神不好,以后端茶倒水的事,让张妈来。” 他的声音一字一顿,清晰而冷硬,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月月是我陆行野的妻。”
最后五个字,他咬得极重,如同宣示主权,又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苏晚月牢牢护在了身后。
客厅里死一般寂静。陆行邦手里的打火机忘了按,“咔哒”声消失了。陆晓芸脸上的幸灾乐祸也僵住了,有些惊惧地看着她大哥那冷得骇人的侧脸。赵玉芬手腕被攥得生疼,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精心维持的温婉面具彻底碎裂,眼底翻涌着怨毒和难以置信的惊怒。她万万没想到,陆行野竟会为了这个“上不得台面”的乡下女人,当着全家人的面,如此不留情面地给她难堪!
“行野,你…你这是做什么?妈也是不小心…” 一直沉默看戏的陆行邦试图打圆场。
“就是啊大哥,妈又不是故意的,大嫂也没那么娇气吧?” 陆晓芸小声嘀咕着,带着不满。
“大哥消消气,阿姨也是关心则乱。” 一个温文尔雅的声音适时插了进来。周文斌不知何时也出现在客厅门口,大概是听到了动静赶过来。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和劝解,目光却飞快地扫过苏晚月裤子上的茶渍和苍白隐忍的脸,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的探究。
陆行野没有理会任何人。他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压力,让赵玉芬手腕上的剧痛和心里的羞愤几乎要爆炸。他缓缓松开了手,仿佛甩开什么脏东西。
赵玉芬踉跄着后退一步,捂着自己被攥得通红的手腕,涂着厚厚脂粉的脸因愤怒和难堪而微微扭曲,精心描画的眼线似乎都要晕开。她死死瞪着陆行野护着苏晚月的背影,那眼神,怨毒得如同淬了毒的针。
陆行野却不再看她。他侧过身,目光落在苏晚月被烫红、洇湿了一大片的裤腿上,眉头紧紧锁起。那眼神里没有赵玉芬期待的温情,只有一种深沉的、如同审视领地受损般的冷硬,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还能走吗?” 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像是在询问一件物品的状态。
苏晚月紧紧咬着牙,腿上火辣辣的痛楚混合着被当众羞辱的难堪,让她浑身发冷,指尖都在颤抖。她看着陆行野那张冷峻的侧脸,看着他眼中那份深沉的、却与温柔无关的审视,心头那点因他维护而升起的一丝微弱暖意,瞬间被更深的冰寒淹没。
庇护?或许有。但这份庇护,冰冷而强硬,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意味,更像一种沉重的枷锁,将她更深地钉在了“陆行野的妻”这个让她窒息的位置上。在这座华丽而冰冷的牢笼里,她感受到的不是安全感,而是四面八方涌来的、更加汹涌的恶意。
她垂下眼帘,避开他审视的目光,也避开客厅里那些或幸灾乐祸、或冰冷审视、或虚伪担忧的视线,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能走。”
“回家。”他言简意赅,大手极其自然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轻轻扶住了苏晚月微微颤抖的胳膊,完全无视了周围所有凝固的目光和难堪的沉默,转身,带着她,大步流星地朝着那扇沉重的红木大门走去。
“行野,今天是老爷子寿宴,刚才是妈的不是,怎么也陪老爷子吃完饭在回去吧。”赵玉芬慌张地急忙叫住了陆行野,讨好地挽留。陆行野拉着她停住了脚步,沉默片刻,最终我们还是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