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敲打着窗棂，在玻璃上蜿蜒出绝望的泪痕。屋里没开灯，只有炉膛里最后一点将熄未熄的炭火，在墙角投下摇曳不定、鬼魅般的光影。苏晚月蜷缩在炉子旁的小马扎上，身上胡乱裹着一件陆行野的旧军大衣，却依旧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寒意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带着查封那日红印封条烙下的绝望印记。
脚下，散落着被揉皱又展开的图纸。那些曾经承载着她所有热血和希望的线条——蝙蝠衫的灵动袖口，踩脚裤流畅的裤线，甚至为广交会准备的、融合盘扣与西式剪裁的创新小外套——此刻都像褪了色的尸骸，浸泡在冰冷的泥水里。她脚边放着一个搪瓷脸盆，里面是未燃尽的纸灰，几张图纸的残骸边缘卷曲焦黑，散发着呛人的余烬味道。她试图烧掉它们，连同那几乎要将她压垮的耻辱和无力感一起焚毁，可火焰最终只舔舐了边缘，便在她空洞的注视下不甘地熄灭了。毁灭，也需要力气，而她现在连这点力气都已耗尽。
三天了。
距离那辆印着冰冷红字的卡车堵住作坊大门，封条像耻辱的符咒贴在每一台沉默的缝纫机上，已经整整三天。
距离周文斌那张带着虚伪怜悯和志得意满笑容的脸出现在她家门口，假惺惺地说“月月，何必硬撑？只要你开口，这点麻烦我替你摆平”，也过去了三天。
距离陆行野在那个查封的风雨之夜离开，音讯全无，同样是三天。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钝刀子割肉。作坊被封，女工们含泪被遣散，那些信任她、跟着她日夜赶工的姐妹们，临走时担忧又茫然的眼神，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周文斌的威胁如同跗骨之蛆，陆行野的消失更是抽走了她最后一点支撑的力气。她像个被遗弃在暴风雨中心的破布娃娃，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算计、所有重生带来的那点微末优势，在冰冷的政策和无形的黑手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她甚至开始怀疑，重活这一世，是不是只是命运更残酷的玩笑？让她再经历一次更彻底的失败和绝望？
屋外，吉普车引擎粗暴的嘶吼声由远及近，猛地撕裂了雨夜的死寂，最终在她家院门外戛然而止。
苏晚月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却没有抬头。是周文斌又来了？还是查封办的人？无论谁来，都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甚至懒得去猜。
沉重的脚步声踏过院中积水，溅起哗啦的声响，急促而有力，带着一种风尘仆仆的穿透力，直奔房门。
“哐当！”
门被大力推开，裹挟着潮湿冰冷的雨气和浓重的泥土腥味。一个高大的身影挟着室外的寒气，如同铁塔般堵在了门口，瞬间填满了狭小的空间。
是陆行野！
他浑身湿透，军绿色的旧雨衣还在往下淌水，在门口的地面上迅速洇开一小滩水迹。发梢紧贴着饱满却写满疲惫的额头，水珠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不断滚落，砸在湿透的肩章上。他脸色是连日的奔波和缺乏睡眠熬出的灰败，眼窝深陷，但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像穿透层层阴霾的探照灯，直直地落在蜷缩在炉火旁、如同失去魂魄的苏晚月身上。
他的目光扫过满地狼藉的图纸，扫过盆里未燃尽的纸灰，最后定格在她苍白失神、几乎没了生气的脸上。那眼神里翻涌着剧烈的心疼、沉重的疲惫，还有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急切。
“苏晚月！” 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粗粝的岩石，带着长途奔袭后的喘息，却又异常清晰地砸在凝滞的空气里。
苏晚月终于缓缓地、极其困难地抬起了头。炉火的微光在她空洞的瞳孔里跳跃，映不出一丝光亮。她看着他，像是看着一个模糊的、不真切的影子，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愤怒，也没有期待，只有一片被绝望浸透的死寂。
陆行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不再多说一个字，甚至顾不上脱掉滴水的雨衣，几个大步跨到她面前，带起一阵冷风。他猛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用油布仔细包裹了好几层的文件袋。那油布也湿了大半，但保护的很好。他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鲁的急切，几下扯开缠绕的细绳，撕开油布，从里面抽出一叠同样被湿气浸润了些许边缘、但字迹依旧清晰的文件，不由分说地塞进苏晚月冰凉僵硬的手里。
纸张冰凉的触感让苏晚月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手指。
“看！” 陆行野只吐出一个字，声音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他高大的身躯微微俯下，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压迫感，将她完全笼罩在他湿冷的阴影和炽热的视线之下。
苏晚月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叠纸。纸张边缘的湿气，和他军装上不断滴落、砸在她脚边水洼里的雨水声，是她此刻唯一能感知到的真实。她木然地低下头，目光像生了锈的齿轮，艰难地转动，聚焦在文件抬头的几个大字上：
《关于城乡个体工商业若干问题暂行规定的补充说明》
红头文件！那鲜红的、象征着权威和政策的字头，像一道刺目的光，猛地刺进她麻木的眼底。
她的心脏似乎停跳了一拍，随即开始以一种病态的速度疯狂擂动。干涸的血液仿佛瞬间被点燃，轰地一声冲上头顶，带来一阵剧烈的眩晕。她死死咬住下唇，几乎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才勉强控制住身体的颤抖。视线死死黏在那份文件上，像濒死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她几乎是扑了过去，手指因为急切而笨拙地翻动着冰冷的纸张，发出哗啦啦的声响。目光在密密麻麻的铅字里疯狂地搜寻，掠过一条条枯燥的条款、一项项繁琐的规定。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是煎熬。终于，她的视线定格在文件中部，一行被陆行野用粗重的红色铅笔狠狠圈出来的字句上：
“……允许具备一定生产规模和技术能力的城乡个体工商业户，在自愿互利的基础上，挂靠国营或集体所有制单位进行生产经营活动，接受挂靠单位的管理和监督……”
挂靠！
这两个字，如同九天惊雷，带着撕裂黑暗的光芒，在她混沌一片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红旗服装厂！” 陆行野低沉而急促的声音紧跟着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将她从巨大的震惊和不敢置信中猛地拽回现实。“区里的集体老厂！效益不好，但资质齐全，牌子硬！” 他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从胸腔里挤出来，“我跟他们书记谈好了！签合同！挂靠他们名下！你的作坊、设备、工人，原封不动！以后你就是红旗厂下属的‘特殊生产车间’！按规矩交管理费，利润分成按合同走！”
他一边说，一边飞快地从文件下面抽出一份崭新的、还散发着油墨味的合同草案，塞到苏晚月手中。封面上，“红旗服装厂”、“特殊生产车间合作意向书”的字样清晰可见。合同下面，还压着一张盖着鲜红公章的介绍信！
公章！那枚圆形的、象征着官方认可和合法身份的公章，像一轮初升的小太阳，瞬间驱散了苏晚月心中所有的阴霾和绝望！
“这…这…” 苏晚月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像风中的落叶。她死死攥着那几张薄薄却重逾千斤的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巨大的冲击让她一时失去了语言能力，只能发出破碎的音节。她抬起头，目光死死锁住陆行野布满血丝却亮得惊人的眼睛，里面充满了狂喜、茫然和一种溺水者终于获救后的巨大虚脱感。
他是怎么做到的？
这三天，他消失的三天，就是去搏这个了吗？
在政策寒风凛冽的当口，在所有人都认定她这个“投机倒把”的个体户已经完蛋的时候，他硬生生从冰冷的条文里，从僵化的体制中，撕开了一道口子，给她抢回了一条生路！一条名正言顺、可以挺直腰杆走下去的生路！
“政策…政策允许吗？” 巨大的惊喜过后，理智稍稍回笼，巨大的不安和患得患失瞬间攫住了她。周文斌的阴笑，查封人员的冷脸，还在眼前晃动。
“白纸黑字！” 陆行野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强大力量。他指着那圈出来的红头文件条款，又重重敲了敲那份盖着红章的合同和介绍信，“程序合法！手续齐全！明天一早，拿着这个，跟我去红旗厂签正式合同！去区工商办变更登记！” 他顿了顿，看着苏晚月眼中依旧残留的惊惶和脆弱，那总是冷硬的声线，竟奇异地放缓了一丝，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安抚，“别怕，月月。”
别怕。
又是这两个字。不同于阁楼火光中那句沉重沙哑的“别怕”，此刻这两个字，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力量，一种将风雨挡在身后的笃定。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苏晚月的眼眶，酸涩得厉害。她慌忙低下头，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此刻的狼狈。视线却正好落在枕头底下——那里，有一个熟悉的、尖锐的凸起。
那把剪刀。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锋利的刃口在炉火微弱的光线下，反射出一小点冰冷的寒芒。三天来，它曾是她对抗绝望和恐惧的唯一武器，是她筑在心墙外的最后一道荆棘。
此刻，看着它，再看着手中那叠象征着新生、象征着合法身份、象征着……某种她不敢深想的庇护的文件，一股复杂到极致的情绪猛地冲垮了她所有的堤防。
不是狂喜，不是单纯的感激。
是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
是冰封之下，被强行撬开一丝缝隙后，汹涌而出的委屈、后怕、以及……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这份沉甸甸守护的依赖。
滚烫的泪水终于决堤，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手中那份盖着红章的合同上，在冰冷的纸张上晕开一小片温暖的、深色的湿痕。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剧烈耸动起来。
陆行野看着灯光下她颤抖的、单薄的肩膀，看着她泪水砸在合同上晕开的湿迹，看着她枕下那抹熟悉的、冰冷的金属反光……他紧抿的薄唇微微动了一下，那双总是盛满冰霜的深邃眼眸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暗流。他没有上前，没有安慰，只是沉默地站着，像一座沉默的山岳，用他湿透却依旧挺拔的身躯，为她隔绝了门外依旧呼啸的风雨，也为她撑起了这片刚刚从废墟里抢回来的、摇摇欲坠却充满无限可能的新天地。
窗外，雨势似乎小了些。炉膛里最后一点炭火挣扎着，爆出一颗微小的火星，短暂地照亮了桌上那份被泪水打湿的合同，和合同上那枚鲜红的、象征着转机与希望的印章。
绝处，终于逢生。荆棘丛中，硬生生劈出了一条生路。而这条路的前方，是依旧浓重的迷雾，是未曾消散的敌人，却也第一次，清晰地亮起了一盏名为“合法身份”与“并肩可能”的微光。枕下的剪刀依旧冰冷，但紧握着合同的手指，却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源自他强硬手腕传递过来的、真实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