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麦黄梢，黄河滩的清晨罩着一层淡雾。
陈祖望领着30多个学员在打谷场站定，勺柄剑斜插后腰，红线在风里晃。
今天要教六封四闭的实用拆招，众人脸上带着跃跃欲试的兴奋。
忽然，村口传来的摩托声，雾被尾气搅散，现出两个穿的确良衬衫的身影——村委副主任赵卫国，正陪着一个戴黑框眼镜的中年女人走来。
那女人叫林敏，1957年落水后被陈祖望救活，后来也参与了赵卫国反手举报陈祖望会的知青。如今她返村，是为了办理返城手续。
她远远望见打谷场上的蓝灰色队列，脸色顿时沉下来，低声对赵卫国嘀咕几句。赵卫国虽然皱眉，却也不好回绝，只得领她往场边走。
陈祖望，你聚众搞封建迷信活动，公社让我带人查看！
赵卫国尚未开口，林敏已抢先发难，声音尖细，像钝刀划玻璃。场上学员立刻停了动作，目光齐刷刷落在陈祖望身上。
陈祖望收势，拱手而立，神情平静：林同志，太极是体育项目，公社早有批文。
批文？打拳舞剑，念咒运气，不是封建是什么？林敏掏出小本子，我要向上面反映！
气氛顿时僵住。
王寡妇端着凉茶过来，听到这话，脸色一沉：小林，当年你掉沟里，是谁把你拎上来救活的的？你难道忘啦？
林敏耳根微红，却强辩：一码归一码，他救人我感激，可原则问题不能含糊！
赵卫国见众人怒目，忙打圆场：都别急，公社既然派人来了解情况，咱们讲理不讲蛮。说完朝陈祖望使眼色，示意他露一手说服对方。
陈祖望会意，转身对学员道：继续练，让林同志看看是不是封建。
他亲自带三人对练，演示六封四闭防卫拆招：一人进攻推胸，他以化劲，对方力道被引向侧空；另一人抡拳砸肩，他回带，来拳像打在棉花堆，身体失衡前倾，被他轻送一步，稳稳站住。
整个过程无腾跃、无劈叉，却松沉圆活，像把对手的力装进袋、系上口、再奉还。林敏看得发愣，笔却忘了记录。
演示完，陈祖望请林敏亲自体验。她犹豫片刻，伸手推他胸口，用足全力。
陈祖望两臂圆转，掌根轻贴其腕肘，顺势后引，林敏只觉一股柔力把自己向前牵，脚下收不住，两步，几乎扑进他怀里。
陈祖望左手微托，右手轻送，把她稳稳立住，微笑道：这是化劲，不是妖法。林敏脸涨得通红。
正在此时，村口突传惊呼——一辆载粮的马车受惊，辕马狂奔，直冲向打谷场边玩耍的孩子。
赶车老汉摔在尘土里，爬不起。众人骇然，陈祖望已飞身而出，勺柄剑往后腰一插，几个箭步抢到路中。
马车速快，辕高轮大，若硬挡必被碾倒。他先以带劲，左手引、右手随，整个人贴上车辕侧板，像一条顺流而上的鱼；脚下前趟拗步连进三步，每步都踩在最适当的缝隙，把自身重心与车速合为一股。
待车身稍稳，他右掌沿车辕一滑，住辕马辔头，左掌住自己胸腹，丹田一沉，劲由脚起，地一声低喝——辕马前蹄高高扬起，竟被这股柔中带刚的整劲定在原地。
车轮在沙土上拖出两道浅沟，离孩子仅有三尺。
尘土落定，赶车老汉被人扶起，孩子母亲哭喊着冲过来，一把抱住娃，又扑通跪倒。
陈祖望忙俯身扶起，连说使不得。
人群爆出热烈掌声，赵卫国也情不自禁竖起大拇指。林敏站在尘土里，眼镜被震得歪斜，嘴唇微颤，半晌写不出一个字。
掌声稍歇，陈祖望回身对林敏道：林同志，太极讲究以柔克刚、后发先至，这是体育科学，也是生存本事。若说封建，那我刚才就该念咒、画符，而不是用推、化、引、发。林敏低头，笔尖在纸上戳出黑点，终是合上了本子。
赵卫国趁机打圆场：我们都看清楚了，这是真功夫，不是搞迷信。小林，你写报告可得实事求是。
林敏抬眼，目光复杂地掠过陈祖望掌心的旧疤，又掠过被救孩子哭花的脸，轻轻点头。
日已近午，场上复归平静。
陈祖望邀林敏到场边喝茶，她犹豫一下，终是跟随。
王寡妇端来粗瓷大碗，茶水酽得发黑。林敏双手接过，低声道谢。
陈祖望没提旧事，只讲拳理：太极与力学、与农耕、与黄河水势的相通之处。
他说引进落空就像给激流挖泄洪道，好比借风使帆，则是顺水推舟。林敏默默听着，偶尔记录，却再没写二字。
临别，陈祖望送她到村口。
摩托发动前，他平静开口：小林，当年你举报，我没怪过你。那时大环境如此。今天你愿意听、愿意看，我很高兴。只希望你回去说真话，让上面知道：太极不是迷信，是咱老百姓活命、护命、强身的法子。
林敏扶着车把，指节发白，终是点头：我会如实反映。摩托扬尘而去，她回头望了一眼——打谷场上，蓝灰色队伍重新排开，拳影起伏，像一条安静却有力的大河，在阳光下闪光。
傍晚，赵卫国悄声告诉陈祖望：林敏在返程表上写了所见属正当体育活动，无封建迷信色彩，还附一条建议——可在灾区推广，作群众性防卫操。
陈祖望听完，仰望黄河滩上空翻滚的晚霞，长长舒了口气——乌云又散一层，太极的日头，可以更亮地升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