濠州城的晨雾还没散,校场的青石板上凝着层薄霜,踩上去咯吱作响。朱元璋背着手站在点将台边,手里捏着张揉得发皱的军报——那是昨夜从无为州送来的,墨迹被雨水洇开了边角,上面“陈友谅水师夜袭石涧埠,焚我粮船三艘”的字样却格外刺眼。
“大帅,弟兄们都集合齐了。”徐达踩着雾水过来,甲叶上挂着的冰珠叮当作响,“常遇春那厮还在跟李善长争,说该往西南布防,气得老李吹胡子瞪眼。”
朱元璋没回头,指尖在军报上的“石涧埠”三个字上重重一点:“让他们争。争明白了,才知道错在哪儿。”
校场中央,常遇春正攥着杆长枪比划:“陈友谅那水师是厉害,可他船大,转舵慢!咱们把小船藏在芦苇荡里,等他进了浅滩,一船撞一艘,保管让他变成水上棺材!”他嗓门大,震得雾都散了些,枪尖戳在地上的冰碴子上,溅起一片白星。
李善长气得把手里的算筹往桌上一拍:“棺材?我看你是想让弟兄们去填棺材!”他指着摊开的舆图,老脸涨得通红,“石涧埠往西南是深水区,他楼船开得欢,你那破渔船划得过去?”
“那你说怎么办!”常遇春枪尖一挑,挑飞块冻硬的泥块,“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粮船被烧,弟兄们喝西北风!”
“谁说眼睁睁了?”李善长抓起支毛笔,蘸了点清水在图上画圈,“往东北走,过了三叉河就是浅滩,底下全是淤泥。他楼船敢进来?进来就陷着动不了,到时候咱们岸上架炮,水里放筏子,烧都烧得他没脾气。”
“淤泥?”常遇春嗤笑,“陷住他?怕是先陷住咱们自己的船!”
两人正吵得面红耳赤,朱元璋忽然从雾里走出来,军靴碾过地上的薄霜,留下串清晰的脚印。“吵够了?”他把军报往桌上一扔,纸页在风里抖了抖,“陈友谅昨夜烧粮船,不是为了抢粮,是为了探路。”
常遇春和李善长都愣了。“探路?”常遇春挠挠头,“他都摸到石涧埠了,还有啥路好探的?”
“探咱们的反应。”朱元璋弯腰从地上捡起块冰,捏在手里慢慢化,“他知道石涧埠是咱们的粮道咽喉,故意来烧三艘船——不多不少,刚好够让咱们慌神。”他看向李善长,“先生说的三叉河浅滩,他十有八九知道。”又转向常遇春,“你说的芦苇荡,他水师里的老漕工闭着眼都能摸进去。”
徐达忽然插嘴:“那他这是……声东击西?”
“是投石问路。”朱元璋把化了的冰水往地上一洒,水珠落地瞬间凝成细冰,“他想看看,咱们是慌着护粮,还是敢反过来咬他一口。”
李善长眼睛一亮:“那咱们就反咬一口?”
“咬哪儿?”常遇春立刻来了劲,枪杆往地上一顿,“我带水师去劫他的后营?”
“不急。”朱元璋从怀里掏出张新绘的图,是昨夜派“夜不收”摸回来的陈友谅水师布防——密密麻麻的小旗子插在江面上,最外围的“哨马船”离三叉河只有十里地。“他的楼船主力在湖心岛,护着粮草;哨马船像狗似的在外围嗅,咱们要动,就得动他的眼珠子。”
“眼珠子?”众人都凑过来看图。
“就是那些哨马船。”朱元璋指尖点在图上最外围的小旗子上,“一共十二艘,每艘船上有十二个弓箭手,看着不起眼,却能把咱们的动向全报回去。”他忽然笑了,冰碴在他掌心化成水,“常遇春,你不是想撞船吗?今晚带二十艘快船,不用芦苇荡,就从明面上冲过去,把这十二艘哨马船撞散了。”
常遇春眼睛瞪得像铜铃:“明着冲?他楼船就在后面,不怕被包圆了?”
“怕的就是他不包。”朱元璋看向李善长,“先生,你带三百弟兄,半夜去三叉河。不用藏,就往浅滩里扔火把,让他哨马船的人看见——就说咱们要在那儿埋火药。”
李善长抚着胡须笑了:“我懂了,让他觉得咱们要炸浅滩堵他的路。”
“对。”朱元璋点头,“陈友谅疑心重,见咱们又撞船又埋火药,肯定觉得咱们要跟他在浅滩死磕。”他转向徐达,“你带五百人,悄悄绕到湖心岛背面的芦苇荡,他楼船的粮草都在那儿,找机会放把火,不用烧干净,燎着点就行。”
徐达咧嘴笑了:“烧粮草?这活儿我熟!”
“记住,”朱元璋忽然收了笑,声音沉下来,“常遇春撞船别恋战,撞散就走;李善长的火把扔完就撤;徐达放火后往西北跑,那儿有咱们提前藏好的渔船。所有人,天亮前必须回营。”
常遇春还有点懵:“就这?不跟他主力碰一碰?”
“碰什么?”朱元璋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的冰水冷得他一哆嗦,“现在碰,是咱们急;等他急了,再碰不迟。”他抬头看了看天,雾开始散了,太阳的金边镶在云层上,“他不是爱探路吗?今儿就让他探条死路出来。”
校场的霜渐渐化了,露出青石板上的刀痕箭孔——那是上次跟元军死磕时留下的。常遇春扛着枪往码头走,嘴里还嘟囔着:“十二艘哨马船?不够撞的!”李善长让人抬着几筐火把往三叉河去,算筹在袖袋里叮当作响,大概在算着火把扔多少才像那么回事。
徐达已经让人备好了蓑衣,临走前回头问:“大帅,要是陈友谅不上当呢?”
朱元璋望着远处的江面,雾气里隐约能看见船帆的影子。“他不上当,才说明咱们这步棋走对了。”他忽然想起穿越前看过的兵书,那句“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此刻竟无比清晰,“对付多疑的人,最管用的不是计谋,是让他自己乱猜。”
风卷着水汽扑面而来,带着江水的腥气。朱元璋紧了紧腰间的刀,刀鞘上的红绸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昨夜被烧掉的粮船算什么?真正的仗,现在才刚开始。陈友谅想探他的底?那他就给个深不见底的坑,等着对方往下跳。
码头传来常遇春的吆喝声,快船的木板在晨雾里咯吱作响。朱元璋知道,这一调整,原本被动防守的局面,该转过来了。至少此刻,陈友谅的哨马船里,那些盯着濠州方向的眼睛,很快就要被搅得一片混乱了。而混乱里,才藏着真正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