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云珠离开后,凌惊鸿低声唤来阿鲁巴。阿鲁巴收好黄纸,悄然走出房间,天色微明。
他清楚,这趟差事并不简单。小姐命他送信给北狄人,表面是安抚,实则是设局。她不怕对方知晓控魂铃的存在,因为她已掌握真正的使用之法。正因如此,敌人不会正面强攻,而是会另寻突破口——不是对付她,而是针对她身边的人。
他穿行长街,转入一条窄巷。风从身后吹来,夹着一丝腥气。尚未走到巷口,三人已挡在前方。
为首的是个高个男子,脸上一道疤痕自眉梢斜划至嘴角。他一言不发,只递出一张纸。
阿鲁巴接过,低头一看,身形骤然僵住。
纸上画的是他的村子。村口那棵老槐树仍在,旁侧是几间土屋。一群人被绑在树下,最前头是个老妇人,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衣。他认得那件衣服——那是母亲去年冬天亲手缝制的。
“你娘还活着。”那人开口,“现在还活着。”
阿鲁巴手指微颤,将纸攥得更紧。
“只要你把凌惊鸿掌控控魂铃的事说出去,再告诉她每日何时练铃、铃藏于哪间房,你就能见到她。否则……明日此时,你会收到一包骨头。”
他没有抬头,也没有动。
那人冷笑:“你以为她能护住所有人?百里外的小村子,她听都没听过。你在她身边,不过是个跑腿的。真出了事,她连你姓什么都记不住。”
阿鲁巴缓缓抬头,眼神已变。
他想起三年前那个雪夜。他被囚于北狄的地窖中,手脚锁着铁链,身上插着管子,鲜血一滴一滴流尽。他们说他是废品,准备焚毁。就在此时,外面响起喊杀声。
火光涌入时,他看见一个女子立在门口。披着黑斗篷,手持利刃。她看也不看地上的尸体,径直走到他面前,割断锁链。
后来他才知道,她是专程来救人的。她说:“我不救无名之辈。”
她为他取名阿鲁巴,意为盾。她说:“你要做我的盾。”
从那天起,他便追随她左右。不言不语,只做事。她命他去哪,他便去哪。她受伤,他背她跋涉一夜山路;她被围攻,他挺身而出替她挡刀。
他并非不知故乡何在。但他明白,有些路,一旦回头,便再也无法回头。
他凝视手中画卷,忽然抬手,将纸撕成两半。再撕,再撕。纸片如雪般飘落。
对面那人脸色阴沉:“你想好了?”
阿鲁巴点头。
“好。”那人收起笑意,“那你走吧。我们会让她活着,一天一天看着村里的人一个个死去,最后只剩她一人。等她疯了,再把她吊在树上,让你回来收尸。”
话毕,三人转身离去,脚步声渐行渐远。
阿鲁巴伫立原地,久久未动。风穿过窄巷,纸屑拂过面颊。他伸手轻抚胸口,那里贴身藏着一块木牌。一面刻着“信”,一面刻着“义”。那是小姐当着众人之面亲手交给他的。
他虽不能言语,却记得那一日她说的话。
“这个人,救过我的命。”她说,“今后谁敢动他,便是动我。”
其实他从未救过她。那一夜,是她救了他。
可她偏要这样说。
阿鲁巴坐在偏院的石凳上,从怀中取出一枚铜钱。那是离家前,母亲塞进他手心的。说是辟邪,保平安。
他凝望良久,起身点燃香炉,将铜钱投入其中。
火苗跳动,铜钱转黑,发出噼啪轻响。他闭眼提笔,写下几字:儿不负国,亦不负娘。若村毁,儿将来世偿。
写罢,封入信封,交予一位常走驿路的老兵。老兵问寄往何处,他答:“往北八十里,槐树村。”
老兵点头离去。
他倚靠在偏院的老槐树下,静坐许久。天光大亮,街市渐喧。他清楚这封信或许到不了,即便到了,也救不了村里的人。但他必须这么做。不是为了让他们知道他在哪里,而是为了告诉自己——他未曾背叛。
入夜,他起身走向主院。
院中寂静。小姐房门紧闭,窗纸透出一点烛光。他站在门外,未敲门,也未进入。只是靠着墙蹲下,手按刀柄。
屋内,凌惊鸿正翻阅一份奏报。云珠进来添茶,见阿鲁巴坐在外头,低声道:“小姐,阿鲁巴今日回来后一直神色异常,要不要问问他?”
凌惊鸿未抬头,笔尖微顿,道:“不必。”
云珠一怔:“可他……”
“他若想说,自会开口。”她放下笔,吹熄一支蜡烛,“此刻我去问他,便是怀疑他。我不问,是因为我相信他。”
云珠抿唇,默默退下。
凌惊鸿端坐不动。她早察觉了。阿鲁巴外出归来,步伐比平日慢了半拍,呼吸也略显沉重。这些细微变化旁人难以察觉,她却看得分明。她也清楚,以慕容斯的手段,绝不会放过任何可乘之机。
但她不能替他做决定。
忠诚并非命令可得。它须经痛苦,历过血火,方能真正站稳。
她执起朱砂笔,在纸上勾勒出一个简朴图案——像一面盾。
随后轻轻贴于窗纸之上。
窗外,阿鲁巴抬眼望去。月光映照,轮廓清晰。他读懂了。
他低头行礼,转身隐入黑暗。
次日清晨,凌惊鸿如常起身处理事务。各地关于“铃咒疯病”的消息陆续送达。有人抄录碑文带回家诵读,半夜竟起身向城外走去,口中哼着怪调;也有人梦中闻铃声,醒来后双目呆滞,一言不发。
她一一记录,分类归档。表面看来风平浪静。
唯有她自己知晓,这场较量才刚刚开始。
阿鲁巴立于院角,手扶刀柄,目光扫视四周。他的眼神比从前更深沉,也更冷峻。
午时,一名侍卫匆匆来报,称城西发现一座废弃庙宇,内有七具尸体,皆面朝北方,口中含着铜片。
凌惊鸿放下茶杯,问:“尸体什么模样?”
“似是刚死不久,皮肤泛青,嘴唇发紫,像是中毒所致。”
她起身:“带我去看看。”
阿鲁巴立刻上前一步,行于她身侧半步之处。
途中,他忽然低声说了一句:“谢谢。”
声音极轻,几不可闻。
凌惊鸿未回头,只道:“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我不需要你谢我,只需要你活着。”
阿鲁巴不再言语。
但他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然不同。
抵达庙外,守卫已设警戒。庙门半塌,内里昏暗,一股淡淡的腐味随风飘出。
凌惊鸿正欲迈入,阿鲁巴忽伸手拦住。
他蹲下身,指向门槛附近的一小块泥土。其上留有一个脚印,形状奇特——看似赤足所留,但脚趾分得很开,不似常人。
他抬头望她,轻轻摇头。
就在此时,庙内传来一声轻响。
仿佛有人在地上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