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楼”的邀约,如同一张无形的战书,将营救苏婉清的希望与巨大的风险同时摆在了陈远面前。
对方指名道姓,显然已经摸清了他的底细。
此行是单刀赴会,吉凶难料。
“堡主,不能去!这明显是鸿门宴!”
老黑第一个反对,脸色凝重,“他们既然知道您的身份,必然布下了天罗地网!您一个人去,太危险了!”
“是啊,三弟!”赵胜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响起,“咱们带人杀过去,跟他们拼了!”
陈远站在客栈窗前,望着窗外秦淮河的粼粼波光,心中却如波涛汹涌。
他何尝不知此去凶险?但苏婉清在对方手中,他别无选择。
而且,对方既然选择谈判而非直接灭口,说明事情尚有转圜余地。
这步险棋,必须走。
“老黑,不必多说。”
陈远转过身,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婉清在他们手上,我必须去。
你们留在外面,做好接应准备。
若我明日午时过后仍未出来,或者发出信号,你们立刻按计划行事,不可恋战,速回野狐岭报信!”
老黑等人见陈远心意已决,知道再劝无用,只能咬牙领命,暗中加紧布置。
陈远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柳如是:“柳姑娘,明日之会,凶险异常。
若我有不测,野狐岭……和婉清,就拜托姑娘照拂一二了。”
他这话,已有托付身后事的意味。
柳如是娇躯微颤,抬起螓首,一双明眸深深地望着陈远。
这几日的相处,陈远展现出的沉稳、果决、智谋,以及对苏婉清那份深沉而毫不退缩的情意,都深深触动了她。
她见过太多才子名士,或风流自赏,或夸夸其谈,或趋炎附势,却从未见过如陈远这般,身处险境却依然冷静谋划,为了所爱之人甘赴龙潭虎穴的男子。
他的身上,有一种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担当和魄力。
“陈公子……”
柳如是的声音有些哽咽,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郑重道,“公子放心,如是虽一介女流,也必当竭尽全力。
明日之会,公子务必小心!
对方若以婉清妹妹性命相要挟,万不可轻易妥协!
他们有所图,便不敢轻易撕破脸皮!”
陈远感激地点点头:“多谢姑娘提醒,我自有分寸。”
当夜,陈远辗转难眠,将明日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以及应对之策,在脑中反复推演。
他知道,这不仅是一场勇气的较量,更是一场心理和智慧的博弈。
次日午时,陈远换上一身干净的青布长衫,神色平静,独自一人来到了秦淮河畔的“望江楼”。
这是一座临水而建的三层酒楼,装饰奢华,宾客盈门,是南京城有名的销金窟。
报上名号后,一名小二恭敬地将他引至三楼一间极为僻静的雅间。
推开门,只见雅间内陈设雅致,临窗可俯瞰秦淮胜景。
桌旁只坐着一人,此人约莫四十岁年纪,面白无须,身材微胖,穿着一身看似普通但料子极好的杭绸直裰,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但一双细长的眼睛里,却透着精明的光芒。
“陈堡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那人起身拱手,声音尖细,带着明显的太监特有的腔调。
陈远心中凛然,果然有太监插手!他不动声色,拱手还礼:“阁下客气了,未知如何称呼?”
“鄙姓王,在南京守备府当差,忝为一名管事。”
王管事笑眯眯地请陈远入座,亲自为他斟茶,“陈堡主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今日冒昧相请,实有一事相商。”
陈远心中冷笑,直接开门见山:“王管事,明人不说暗话。
苏婉清姑娘现在何处?她若安然无恙,一切好说。
她若有丝毫损伤,今日之会,不谈也罢!”
王管事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料到陈远如此直接强硬。
他干笑两声:“陈堡主果然是性情中人,快人快语。
苏姑娘此刻安然无恙,只是请她在一个安静的地方做客而已。
只要陈堡主肯合作,王某保证,立刻恭送苏姑娘与堡主团聚。”
“如何合作?”陈远冷冷问道。
王管事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很简单。
请陈堡主将手中那几封……不该存在的信件原件,以及所有抄件,全部交出来。并且,保证此事永不外泄。
作为回报,我们不仅可以放了苏姑娘,还可以给野狐岭一个‘合法’的身份,甚至……提供一些堡主急需的物资。”
条件看似优厚,实则包藏祸心。
交出证据,就等于自废武功,日后只能任人宰割。
陈远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王管事,你的条件,我不能接受。”
王管事脸色一沉:“陈堡主,你要想清楚!苏姑娘的性命,可就在你一念之间!”
“正因为在乎婉清的性命,我才更不能答应。”
陈远目光锐利如刀,直视王管事,“交出信件,我和婉清或许能暂时活命,但野狐岭上下千余口,将失去最后的护身符,迟早成为你们刀下鱼肉。
用千余人的性命换两人苟活,陈某做不到!”
他顿了顿,语气转冷:“况且,你们真的敢杀苏婉清吗?
杀了她,那些信件的内容,明天就会出现在南京都察院几位御史的案头!
你们背后的人,担得起这个后果吗?”
王管事脸色微变,强作镇定:“陈堡主,虚张声势是没用的!
我们既然敢请苏姑娘做客,自然有万全之策。”
“是不是虚张声势,你们心里清楚。”
陈远站起身,气势逼人,“我今日来,不是来求饶的,是来给你们指一条明路的!
立刻放了苏婉清,我可以用人格担保,信件内容不会从我这里泄露。
野狐岭与你们井水不犯河水。
否则,鱼死网破,大家谁也别想好过!”
陈远的强硬态度,完全出乎王管事的意料。
他本以为手握人质,可以轻松拿捏这个边陲来的“土堡主”,没想到对方竟如此难缠,不仅不怕威胁,反而反将一军!
雅间内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王管事脸色阴晴不定,显然在权衡利弊。
陈远则负手而立,看似从容,实则手心已满是冷汗。
他在赌,赌对方更怕事情闹大,赌他们不敢承受信件曝光的后果。
沉默,压抑的沉默。
良久,王管事忽然笑了,只是笑容有些僵硬:“陈堡主果然英雄出少年,有胆有识!佩服!佩服!既然如此……好吧,就当交个朋友。
苏姑娘,我们可以放。
但信件……”
“信件之事,休要再提!”
陈远断然道,“放人!现在!”
王管事盯着陈远看了半晌,终于咬牙道:“好!就依陈堡主!来人!”
一名侍卫应声而入。
王管事低声吩咐几句,侍卫领命而去。
约莫半个时辰后,雅间门再次被推开,两名侍女搀扶着一位脸色苍白、衣衫略显凌乱但眼神依旧清亮的女子走了进来,正是苏婉清!
“婉清!”陈远心中一痛,快步上前。
“陈公子!”苏婉清看到陈远,眼中瞬间涌出泪水,但强忍着没有落下,只是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
陈远仔细检查,见她除了憔悴些,并无明显外伤,心中稍安。
他转向王管事,冷声道:“多谢王管事‘款待’。
今日之事,陈某记下了。
告辞!”
说完,他不再多看王管事一眼,搀扶着苏婉清,大步离开了望江楼。
走出酒楼,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陈远才感觉后背已被冷汗湿透。
刚才的博弈,无异于在刀尖上行走。
“陈公子……对不起,是我连累你了……”苏婉清哽咽道。
“不,是我连累了你。”
陈远看着她苍白的脸,心中充满愧疚和怜惜,“没事了,我们回家。”
当陈远带着苏婉清安全返回客栈时,老黑等人激动万分,柳如是也长长松了一口气。
她看着陈远虽然疲惫但依旧挺直的背影,看着他小心翼翼呵护苏婉清的神情,心中那份莫名的触动,愈发清晰。
这个男人,有勇有谋,重情重义,身处绝境而不乱,为了守护的人可以不顾生死。
在这末世浮华、人心叵测的金陵,她见惯了虚伪与背叛,陈远的出现,如同一道清泉,涤荡了她心中的尘埃。
柳如是心折,非为才子风流,而为乱世担当。
这一刻,这位名动秦淮的奇女子,心中悄然种下了一颗别样的种子。
而陈远经此一役,不仅救回了苏婉清,更在危机四伏的南京城,初步站稳了脚跟,与柳如是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为野狐岭未来的发展,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
然而,暂时的胜利背后,与南京守备太监势力的梁子,也算是结下了。
未来的路,依然布满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