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禅只觉得头顶仿佛压着一座泰山,要将他“年轻”的脊梁压垮。
无数念头如万蚁噬心,啃噬着他的神魂。
要做的事太多,每一件都关乎国运,关乎那个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理想。
他恍惚觉得自己正以孱弱的肩膀,扛着天下万民在泥泞中前行。
若无相父,不如庸碌苟活。
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
他深知这个时代的残酷,更透过史书窥见了未来的黑暗。
八王之乱、五胡乱华、衣冠南渡,那是华夏数百年的黑暗沉沦。
学,必须学。
他攥紧拳头,指甲掐入掌心。
学曹操的狠辣,撕破门阀脸面;学先帝的狂狷,硬撼士族高墙;学相父的决绝,粉碎世家特权。
唯有如此,才能在黑暗降临前筑起堤坝。
时间,空间。他心底呐喊。
政务有相父打理,他不如将精力放在奇技巧艺上,推动科技,发展生产。
这是他作为穿越者唯一能改变历史的底气。
他心中所记的诸多超越这个时代的学识,农事上的改进只是第一步。
脑中那些关于高炉炼铁、水利锻锤、甚至是火药雏形的碎片化记忆,必须尽快整理出来,择其简易可行者先行。
决心已定,他挥毫写下那道石破天惊的旨意。
“凡国中一应军政事务,悉委丞相诸葛亮处断,无事不必日诣宫门请旨,以期专权责、增效率。朕需静思修养,旬月之内,非召不见。”
旨意一出,朝堂瞬间哗然!如同滚油泼进了冷水!刘禅果真如旨意所言,旬日不临朝!
宫墙内外,恐慌、猜疑、愤怒与野心的暗流于无声中碰撞交锋。元老忧惧国本动摇,权臣面露观望之色,益州士族更是心生意趣异志,在这主少国疑的危局中,先帝托付的江山仿佛于风雨里飘摇。
诸葛亮屡次请求入宫问安,却皆以“陛下静养”为由被温和而坚定地挡回。
他独坐府中,鬓边白发渐增,手中虽握着近乎无限的权柄,心中却涌起巨大的不安:“陛下此举,究竟是绝对的信任,还是……彻底的放逐?先帝托孤之重,亮岂敢有一日懈怠,如今局面,诡谲莫测,莫非是我近来急于事功,已令陛下心生嫌隙?”
纵是诸葛亮这般算无遗策的人物,又怎能勘破天机,想到他所效忠的君主,魂魄早已更易?
这番布置,正是刘禅刻意为之。
表面是骤然放权、深居不出,实则一石二鸟:既为日后抛出那些惊世之学做一铺垫,亦要借此试探宫中禁卫是否铁板一块,相父在外又究竟会作何反应?
结果令他稍安:即便权柄尽握、名震朝野,相父仍谨守臣节,无一毫逾越之举。
然而这心安之中,却蓦地窜起一缕冰寒刺骨的后怕。
他心下暗忖:“幸而相父是千古难遇的纯臣忠魂,若他真有半分异心,朕这一招,岂非自绝生路?”
刘禅无声地吸了一口气,暗将这份心悸压入心底。此计虽成,终是弄险,犹如临渊而舞,绝不可再。
翌日朝会,宫门重启。文武百官依序入殿,人人屏息俯首,各怀鬼胎,皆欲一窥陛下多日不朝后的虚实。
然而御座之上,刘禅安然端坐,神情平静如水,仿佛旬日不朝只是寻常休憩,其目光扫过丹墀之下,竟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仪。
诸葛亮凝望着玉阶之上那熟悉又陌生的年轻帝王,昨日之忧虑与今日之观感在其目光深处交织成一片更加难以言说的迷雾。
刘禅并未在朝会上做出任何惊人之举,只是如常听取奏报,处理政务,但其言语间偶尔流露的沉稳与决断,已足以让诸葛亮心中波澜再起。
朝会方散,一道宣召丞相即刻入宫面圣的旨意,便已传至诸葛亮手中。
殿内,刘禅一见那熟悉的身影,十日来的紧张、期待与愧疚瞬间涌上心头。
他伏案痛哭,泪水浸透龙袍。
这哭声中真假参半,既是有感而发,更是精心布局。
他必须演得真切,因为接下来所要呈现之物,绝非凡俗所能理解,唯有借“天授”之名,方能堵众人之口。
诸葛亮见状,心中一紧,急忙上前问道:“陛下何故如此?”
刘禅重重捶打胸膛,仿佛要将心中郁结尽数排出,哭声悲切。
良久,他才渐渐止住抽噎,抬起泪眼,声音嘶哑道:“朕非为己而泣,实是为天下黎民而悲。日夜忧思,如烈火焚心,食不甘味,寝不安席。”
他暗中观察诸葛亮神色,目光却不自觉地微微低垂,不敢与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清澈眼眸对视太久。
那目光越是澄澈,他心中的愧疚便越是锋利地切割着他的心神。
‘相父,非是朕要欺瞒于你,实是此事太过惊世骇俗,若非假托天意,纵是您,又焉能信我?’
这念头在他心中疯狂叫喊,面上却只能维持着悲切与诚挚。
袖中的手指因愧疚而悄然蜷缩,见诸葛亮脸上掠过痛楚与动容,长叹一声道:“陛下当以社稷为重,保重龙体。”
刘禅拭去泪痕,引诸葛亮走向密殿,屏退左右。
殿内只剩二人,空气凝重。
刘禅压低声音,郑重道:“相父,朕有一物,要请相父一观。”
诸葛亮脸色骤变,当即伏地一拜,语气严厉:“陛下岂可轻忽社稷,耽于玩好?”
这话如重锤砸在刘禅心上。
他心中一沉,手心渗出冷汗,却强自镇定道:“相父误会了。此物于国于民,有莫大裨益。”
见诸葛亮仍面露疑虑,刘禅自袖中取出一卷图册。
诸葛亮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化为更深的不赞同。
刘禅上前虚扶起诸葛亮,引他走向殿深处。
一具从未见过的犁具呈现眼前,辕木弯曲如弓,铁铧寒光闪烁,刚柔相济,透着精妙之美。
诸葛亮目光一凝,多日紧锁的眉头微微舒展。
他快步上前,仔细端详这形制奇特的犁具,似曾相识,却又迥异于直辕犁。
作为躬耕多年的“南阳布衣”,他立刻察觉此物非同寻常。
他手指拂过光滑的铁铧边缘感受其锋利,又在辕木与犁盘的连接处细细摩挲,目光微凝,似乎在心中推敲着其中的机关巧构与力道流转。
回头急切问道:“陛下,此乃何物?作何之用?”
刘禅心头重石稍落。
他整衣冠,面向东方三拜,方以敬畏语调道:“十日前,朕梦中得见一位白须老翁,将此图交予朕手,言道上天怜悯百姓耕作艰辛,特赐此曲辕犁以解万民之苦。朕连日召来宫中巧匠,于密殿反复试制,光是这辕木的曲度,就失败了七次,才找到最省力的角度。”
他指向关键部位继续说道:“这些日子,朕密令巧匠试验改良。这弯曲之辕,可使耕牛省力三成;铁铧角度可调深浅。原本需两头壮牛拉动之犁,如今一头牛即可驾驭,且耕得更深。”
诸葛亮目光愈发明亮,但仍保持谨慎。
天授之说过于玄奇,他更信实据。
刘禅深知事实胜于雄辩,便不再多言,直接引着诸葛亮来到宫殿后方早已准备好的一大片空地。
这片土地特意保持了原始状态,土质坚实,甚至还留着些残茬,更接近真实农田的模样。
一名精干的农夫正牵着一头健壮的黄牛等候在一旁。
在刘禅的示意下,农夫利落地套上那具曲辕犁。
随着一声轻喝,耕牛迈步,犁具轻松地破开泥土,如船行水中般顺畅地向前推进,翻起深褐色的土壤,在阳光下划出一道笔直而匀称的沟壑。
诸葛亮凝神注视着田间的耕作过程,目光如炬。
当看到耕牛轻松地拉着曲辕犁向前行进,老农甚至只需单手扶犁时,他不自觉地向前迈了一步。
“请稍等。”诸葛亮出声制止,声音中带着探究的意味。
他快步走到田边,俯身仔细观察犁具入土的角度和深度,甚至伸手抓起一把刚翻出的泥土,在指间细细捻磨。
“相父何不亲自一试?”刘禅适时提议。
诸葛亮略作沉吟,竟真的挽起袖袍,接过农夫手中的犁柄。
他调整姿势,一声轻喝,耕牛应声迈步。起初几步略显生疏,但随着犁头破土前行,这位昔日的南阳耕者很快找回了熟悉的感觉。他稳稳扶住曲辕犁,清晰感受到犁具破土时的流畅与省力,眼中的惊讶之色愈来愈浓。
“妙哉,实在妙哉!”诸葛亮不禁脱口赞叹。
他停下脚步,手指轻抚过弯曲的辕木,沉吟道:“曲辕导力于土,不似直辕易生上挑,牛力约可节省三成。”
又俯身细看铁铧,以指尖轻触锋刃:“入土角度恰到好处,既能深耕,又省人力,实在是难得的巧思。”
他亲自执犁转向试了几步,见这曲辕犁在狭小田块间回转自如,不由抚掌称赏:“直辕如扛鼎,费力难移;曲辕似运丸,轻巧灵活。我巴蜀多梯田、水田,得此物,胜过三万精兵助耕!”
刘禅见诸葛亮如此盛赞,心知曲辕犁已打动他,便上前几步,语气沉稳中带着期待:“相父既对此犁评价甚高,不知意下如何?可否在全国推广?”
诸葛亮整肃衣冠,郑重对天三揖,随后转向刘禅,竟深深一拜。抬起头时,眼中已有泪光闪动:“陛下,此乃天佑大汉之物!若能推广全国,必使农田丰产,仓廪充实。曲辕犁之利,当恩泽万民,实为强汉之基!”
刘禅见状,急忙上前相扶:“相父何须行此大礼!”他目光深远,深知这曲辕犁的价值。见诸葛亮不仅明其精巧,更洞悉其安邦定国之功,当即决断道:“既然如此,便请相父主持此事,尽快将曲辕犁推广至各郡县......”
话至此处,刘禅心中百感交集。一股暖流与愧疚同时涌上心头,竟不敢直视诸葛亮赤诚的目光。
他语气愈发谦逊:“天赐此图,原为解万民之苦。可惜朕才疏学浅,只能做到这般程度。相父精于巧思,不妨带回仔细研究,若能加以改进,才是天下苍生之福。”
诸葛亮眼中精光闪动,当即俯身仔细察看犁具的每一个部件,脸上露出极为专注的神情。他的手指沿着曲辕的弧线缓缓移动,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心中再次波澜起伏。
“妙啊!此物结构精妙,竟能将拉力化解至此?”他不禁喃喃自语,“直辕变曲,非但省力,更增灵活,构思之巧,近乎于道!这般设计,绝非寻常工匠所能悟出......”
即便以他经天纬地之才,此刻也觉难以置信。沉吟良久,终是将这一切归因于天意。
“臣恳请陛下恩准,将此犁携回府中详加参研!”
刘禅面露欣慰之色,颔首应允。
诸葛亮立即命心腹亲信将曲辕犁用厚布严密包裹,悄无声息运回丞相府。
望着诸葛亮远去的背影,刘禅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才发现后背已被冷汗浸透。面对诸葛亮这般智者,行此欺瞒之举,实在冒险。全赖相父忠忱,未加深究。
他清楚地知道,这具看似简单的农具将给蜀汉带来何等变革:曲辕犁一人一牛即可操作,比直辕犁节省两三倍人力,每日耕作面积更能翻倍。
深耕七八寸,转弯灵活,特别适合蜀地梯田和水田。在人口不足百万的蜀汉,省下的人力就是未来克复中原的生力军。
然而喜悦之余,忧虑随之而来:若让曹魏、东吴得此技术,恐怕只会让世家大族更加残酷地压榨百姓。
想到曹魏官府与豪强掌控九成膏腴之地,东吴世家圈地如狼,刘禅越发坚定:在蜀汉强大之前,此物必须成为绝密!
他想起前世研究的土地痼疾,深知王朝倾覆多源于此。此刻不是心软的时候,他是蜀汉的皇帝,首先要对自己的子民负责。
将曲辕犁托付给相父后,刘禅最揪心的就是邓芝使吴的成败。
他每日都要焦灼地询问数遍:邓芝可有消息?
翌日清晨,他强迫自己专注于诸葛亮批阅好的奏章。
这是每日必做的功课,也是熟悉政务的最好途径。
正当他凝神思考一份奏疏时,忽听殿外传来一阵急促慌乱的脚步声!
那声音,敲打在他紧绷的心弦上!
“陛下!!”
“邓尚书……邓尚书回来了!!”
尖锐的呼喊如同惊雷炸响!
刘禅手中的朱笔猛地一顿!
一滴浓稠的朱砂墨汁,“啪嗒”一声滴落在竹简上,晕开一朵刺目如血的猩红印记。
他霍然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一股巨大的、名为“终于来了”的狂喜瞬间冲散了连日来的阴霾!
虽然知道原历史中邓芝必定成功,但谁又能保证这个时空不会横生枝节?
这十数日的等待,每一刻都是煎熬!
此刻听闻邓芝归来,那悬在心头、重逾千斤的巨石,轰然落地!
他长长地、近乎贪婪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那份安心吸入肺腑,随即扬声高喝,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速宣!!”
话音未落,人已疾步如飞地冲向殿外!
不一会儿,就看到了那个熟悉却又无比狼狈的身影。
邓芝站在那里,官袍的下摆已被荆棘划得褴褛不堪,靴底沾满了干涸的泥泞,甚至能看出长途骑马后,大腿内侧布料被磨得发亮破损的痕迹。
他站在那里,身子几不可察地微微晃动,全凭一股意志力在支撑。
刘禅心中猛地一酸,疾步上前,此刻哪还顾得什么帝王威仪?
“爱卿!辛苦了!!”他声音洪亮,带着毫不掩饰的激动和疼惜。
邓芝见到他,那强撑了一路的精神仿佛瞬间找到了支柱,连忙郑重下拜,声音嘶哑干裂得如同砂纸磨过枯木:“陛下……臣参见陛下,臣……”
他抬起头,眼中是血丝密布却亮得惊人的光:“幸……幸不辱命!”
短短四个字,却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刘禅连忙俯身将他用力扶起,目光触及邓芝面容的刹那,瞳孔骤然收缩!
这位向来注重仪表、风度翩翩的使臣,此刻眼窝深陷,乌青浓重,形容枯槁,嘴角带着干裂的血口子,整个人憔悴狼狈得如同在泥泛中挣扎了数日的乞儿!
显然是昼夜兼程,马不停蹄,一踏进国境便直奔皇宫,连梳洗都顾不得了!
一股热流猛地冲上刘禅的眼眶,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爱卿……竟至如此!苦了你了!”
他紧紧握住邓芝那冰冷而干瘦的手,用力地、反复地握着,仿佛要通过这触感,来确认那巨大的危机真的已经过去!那颗悬了太久的心,终于,实实在在地落回了胸膛里。
读史是一回事,亲身经历是另一回事。纵然知道结果,但在尘埃落定之前,那等待的每一刻,都充满了对未知变故的恐惧。这些日子,他何尝不是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此刻,看着活生生、带着使命归来的邓芝站在面前,那份踏实感,如同久旱逢甘霖。
可随即,又觉得这一切美好得不真实。方才邓芝那句“幸不辱命”犹在耳边,他却像患得患失的孩子,还想再听一遍:“爱卿……当真……?”
未待他问完,邓芝便用力地、重重地点头,每一个动作都透着无比的郑重和如释重负:“陛下!千真万确!臣……幸不辱命!!”声音虽然嘶哑,却斩钉截铁。
刘禅再次长长地、彻底地松了一口气。君臣二人,就这样在殿前站着,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也没有说话。劫后余生的巨大喜悦和使命达成的激动,让两人的身体都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两双对视的眼睛,诉说着无声的千言万语……
“陛下!”一声带着哭腔的尖细呼唤自身后传来,是那忠心耿耿的老太监。刘禅这才如梦初醒,连忙拉着邓芝冰凉的手,几乎是半搀半扶地将他引入殿内。
待吩咐宫人备好热水与膳食,看着邓芝梳洗完毕、稍进饮食后,刘禅强压下翻腾的心绪,尽量用平稳的语调询问出使的详情。结果既已知晓,他反而能沉住气了,那份帝王的沉稳气度重新回到了身上。
然而,随着邓芝低沉嘶哑的讲述,刘禅方才放松的心神再度绷紧。
当听到张昭那老匹夫轻蔑地讥讽“蜀主幼弱,国小力微”时,他嘴角绷出一道凌厉如刀的弧线,眼中寒芒爆射;当听闻孙权竟以先帝相戏,言语间极尽轻慢时,刘禅面沉如水,唯有眼角在听到这两字时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那碧眼儿……”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旋即又死死咬住。
邓芝的声音继续传来,描述着东吴朝堂上那些江东豪族子弟肆无忌惮的哄笑,以及他们对自己“孺子小儿”的评头论足。
每一句轻佻的话语,都像是一根烧红的钢针,刺入刘禅的耳中,烙在他的心上。
他手中的茶盏微微一顿,盏中温水无风起漪,漾出一圈细微的波纹。
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骤然冻结,侍立的老太监将头埋得更低,连呼吸都屏住了。
案几下,他双膝的肌肉已因极致的愤怒而绷紧、僵硬,几乎要将那坚硬的木板硌穿!
邓芝此刻亦是须发皆张,怒容满面!
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粗重的哮音,显然此番出使东吴,受尽了刁难与屈辱!
但他竭力保持着声音的平稳,将那份屈辱和愤怒死死压在心底,只将结果清晰地呈报。
“……吴王最终……执臣手言:‘使君诚款,孤心甚慰。’”
刘禅听完最后一个字,双目瞬间赤红!
一股无法形容的暴怒如同岩浆般在胸中翻腾、冲撞!
他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脸颊滚烫,呼吸变得无比急促粗重!
他死死咬住后槽牙,下颌线绷得如同刀削斧凿!
浑身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着:弱国!这就是弱国的悲哀!
纵有千般屈辱,万般不甘,此刻的蜀汉,也唯有打落牙齿和血吞!
这份隐忍,如同毒药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但下一刻,一股极其冰冷的理智强行压下了这滔天怒火。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东吴的轻辱、曹魏的威胁、国内士族的掣肘、相父的辛劳、邓芝的呕血……
所有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最终凝聚成一个无比清晰且坚定的念头:‘忍!必须忍!联吴已成,朕便赢得了最宝贵的时间!秣马厉兵,发展生产,待朕握紧刀剑,粮草充足之日,今日所受之每一分屈辱,都要教你江东百倍偿还!孙权,张昭,且拭目以待吧!’
殿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沉重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带着压抑的颤抖。
“咳咳……咳!!”
一声撕心裂肺般的剧烈咳嗽猛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刘禅骇然抬头!
只见邓芝身体猛地向前一倾,一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间,赫然渗出了一缕刺目的、暗红色的鲜血!
“爱卿!!”刘禅失声惊呼,猛地从御座上弹起!“你这是……”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方才只顾着听结果,竟未察觉爱卿已是强弩之末!
邓芝此刻反倒显出异常的平静,只是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滚烫的泪水——
值了!这一路的艰辛,这一腔的赤诚,能得遇如此体恤臣下的明主,夫复何求?!
“在……在归途上,臣……因风寒侵袭,已高热三日……”邓芝的声音微弱下去,带着浓重的疲惫。
刘禅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
暗骂自己糊涂!刚才竟只顾着听消息,完全忽略了爱卿那异常的状态!
玄色的龙袍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他几乎是踉跄着冲到邓芝面前,再次紧紧握住他的手……
此刻才惊觉,那手竟是如此枯瘦冰凉,嶙峋得硌人!
“快!快传太医!!!”
刘禅的声音因极度的惊惧和自责而尖锐变调,他猛地转向老太监,几乎是咆哮着下令:
“取朕的紫貂大氅来!再拿那支百年老山参!快!!”
老太监连滚带爬地去了。
刘禅握着邓芝那只滚烫却虚弱的手,看着他那灰败的脸色,只觉得一股酸涩直冲鼻梁,眼眶瞬间湿润了:
“爱卿……是朕疏忽了……苦了你了……”
他亲手为邓芝披上那件华贵温暖的紫貂大氅,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
太医匆匆赶到,诊脉后回禀,乃是风雨兼程、心力交瘁、外感风寒所致,需安心静养,暂无性命之虞。
刘禅悬着的心这才稍稍放下,望着邓芝憔悴不堪的面容,说了许多发自肺腑的宽慰勉励之语,并赐下重赏。
他看着邓芝,心中已然明了,联吴的成功,不仅仅是战略上的成功,更是为他推行内部革新、积蓄国力争取到了至关重要的外部环境。‘东线暂安,朕便可全力处理内政,推广曲辕犁,试验新法……时间,朕最需要的时间,终于拿到了!’
邓芝听着皇帝那情真意切的话语,感受着那无微不至的关怀,再也抑制不住,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落下……
待宫人小心翼翼地搀扶着邓芝退下休养后,刘禅盯着宫人搀扶邓芝远去的背影,猛地回头,对老太监厉声补充道:“传朕的旨意,太医署须遣最好的医官,十二时辰轮班驻于邓府看护!所需药材,不限量从宫内支取!再派一队羽林卫,守住邓府内外,绝不能让任何人打扰邓卿静养!”
偌大的宫殿再次只剩下刘禅一人。
他缓缓坐回冰冷的御座,目光落在案几上那份来自东吴的盟书上。
方才强压下的怒火如同被浇了油的死灰,轰然复燃!
他猛地抓起那份盟书,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重重地拍在坚硬的紫檀木案几上!
“啪!!!”
一声巨响,在空旷的大殿中久久回荡,如同惊雷炸响!
侍立一旁的老太监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浑身一哆嗦。
看着皇帝那铁青得吓人的脸色和眼中翻腾的、择人而噬的怒火,心忧圣体安康……
不敢再等,立刻悄声遣心腹之人,将今日殿中发生的一切,火速密报丞相府……
而太医署的一名小吏,亦匆匆离开皇宫,向着丞相府的方向疾行而去,低声对门吏道:“速禀丞相,邓尚书呕血,陛下震怒,忧思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