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脚下，矿坑口。
一座刚刚搭建好的坚固高台上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的“怪兽”。
它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却散发着一种压迫感。
它很丑陋。
不同于大周传统器物的精雕细琢，这东西通体由粗糙的黑铁铸造而成。
巨大的锅炉像是一个臃肿的铁肚子，上面布满了狰狞的铆钉焊缝。
几根粗大的铜管扭曲盘旋，连接着上方一个硕大的铁筒，一根粗壮的铁臂伸向矿坑深处，末端连着复杂的连杆结构。
没有鎏金，没有雕花，只有黑沉沉的金属光泽和满身的油污。
但这丑陋之中，却透着一种原始美学。
此时，高台之下已经围满了人。
除了叶玄，苏越，林破虏这些核心成员外，还有无数赶来围观的工匠，官员，甚至是被特许在远处观看的数千名战俘和民夫。
他们指指点点，眼中充满了恐惧，困惑与不解。
“这……这是个什么东西？”一名官员掩着鼻子，嫌弃那股刺鼻的机油味，“莫非是要祭祀什么铁兽神？”
“这么大一坨铁，怕是有几万斤重吧？放在这儿能干什么？吓唬那些蛮子战俘吗？”
人群中窃窃私语，没有人相信这个只有死气沉沉的铁疙瘩，能代替几百个壮汉去干活。
唯有天工院院长墨班，此刻正像个伺候祖宗的孝子一样，围着这台机器转来转去。
他手里拿着一把铁锤，时不时这里敲敲，那里听听，满是油污的脸上，既有狂热的期待，又有深深的忐忑。
叶玄站在最前方，负手而立。
他看着这台极其原始的单缸蒸汽抽水机，眼神中流露出的，却是如同看着刚出生的婴儿般的温柔。
这是大周的第一台蒸汽机，虽然它简陋，效率低下，甚至随时可能炸膛，但它代表的，是一个新纪元的起点。
“时辰已到。”
叶玄的声音平静，却清晰地传遍全场。
“点火！”
墨班深吸一口气，亲自抄起铁铲，将一铲铲经过初级炼焦处理，去除了大部分杂质的“焦炭”，送入了锅炉底部的炉膛。
“呼——！”
火折子扔进去，早已淋了火油的引火物瞬间爆燃。
火舌贪婪地舔舐着锅炉底部，发出一阵阵令人牙酸的“格格”声——那是金属在热胀冷缩下的呻吟。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盯着那个铁肚子。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
锅炉上的简易气压表指针，开始微微颤动。
突然！
“嗤————！”
一道尖锐刺耳的啸叫声响起！
连接气缸的一处管道接口，突然喷出了一股白色的蒸汽！
“漏气了！！”苏越吓得大叫一声，差点没站稳。
周围的工匠更是脸色惨白，若是气泄光了，这机器就废了！
然而，墨班却死死盯着那个漏气点，咬着牙没有动，他在赌，赌那个老鞋匠的法子管用。
果然，仅仅几息之后。
那被夹在铁缝中，事先经过猪油浸泡和水煮处理的“熟牛皮垫圈”，在高温蒸汽的冲击下迅速膨胀，变软，死死地堵住了那一丝缝隙。
啸叫声戛然而止。
气密性，成了！
紧接着，锅炉内的压力开始疯狂攀升。
在那令人窒息的等待中，突然——“哐当！”
一声沉闷的巨响，仿佛巨人的心脏跳动了一下。
巨大的活塞在蒸汽的推动下，艰难地向前顶出！连带着那根粗壮的摇臂，狠狠地摆动了一下！
“动了！！”墨班激动得破了音。
“哐当！……哐当！……哐当！”
起初是缓慢而艰难的，仿佛一个沉睡的巨人在苏醒。
但随着飞轮的惯性被带起，随着蒸汽源源不断的注入，那声音变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有节奏！
“哐当哐当哐当！”
黑烟从烟囱中喷涌而出，遮蔽了天空。
巨大的飞轮开始疯狂旋转，带起一阵阵狂风。
这就是工业的心跳声。
随着摇臂的疯狂摆动，连接着深井水泵的铁管发出了一阵咕噜噜的怪响。
下一刻。
“轰——哗啦啦！！”
一股浑浊，漆黑，夹杂着泥沙的激流，猛地从粗大的排水口喷涌而出！
水流如注，狠狠地砸在预先挖好的排水渠里，溅起一人多高的水花。
那水流量之大，简直令人瞠目结舌！
原本需要一百个民夫，喊着号子，推着绞盘，累死累活干上半个时辰才能提出的水量，这头不知疲倦的钢铁怪兽，仅仅用了一次呼吸，就喷了出来！
“龙……龙王显灵了！！”
矿坑下，那些原本还在用木桶提水的民夫和战俘，被这突如其来的“瀑布”吓傻了。
他们扔掉了手里的工具，双膝一软，齐刷刷地跪倒在泥水里，对着高台上那头喷吐着黑烟和白气的怪兽疯狂磕头，眼中满是源自灵魂深处的敬畏。
在高台上。
苏越手里一直紧紧攥着的算盘，“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
他张大了嘴巴，看着那奔涌的水流，脑子里疯狂地计算着：
“这一台机器……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这得顶多少个壮劳力啊？这得省下多少工钱和抚恤银子啊……”
墨班更是早已泪流满面，他跪在发烫的机器旁。
机器的轰鸣声震耳欲聋，热浪滚滚，将周围的空气都烤得扭曲。
叶玄站在飞轮旁，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滚烫，正在剧烈震动的气缸壁。
透过指尖，他感受到的不仅仅是温度，更是整个文明脉搏的跳动。
他缓缓转身，看向身后那个身披重甲，此刻却目瞪口呆的林破虏。
这位大周的战神，这位面对三十万蛮族骑兵都不曾眨眼的铁血将军，此刻看着这头钢铁怪兽，眼中竟然流露出一丝茫然和恐惧。
“破虏。”
叶玄的声音即使在轰鸣声中，依然清晰地传入了林破虏的耳中。
“你看到了吗？”
叶玄指着那不知疲倦的摇臂：
“它不吃草，不吃肉，不睡觉，不会喊累，也不会偷懒，只要给它吃煤，喝水，它的力气就无穷无尽，直到地老天荒。”
林破虏喉结滚动了一下，艰难地问道：“殿下……这东西……真的只是用来抽水的吗？”
叶玄笑了。
那笑容在黑烟与蒸汽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神秘而霸气。
“现在，它只能抽水。”
“但以后……”叶玄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间，“只要把它装上轮子，它就能拉着千钧重的货物日行千里；只要把它装上铁锤，它就能不知疲倦地锻造最坚硬的铠甲；只要把它装上战船……”
叶玄逼近林破虏一步，声音变得冷酷：
“它就能推着千万斤的钢铁堡垒，逆流而上，无视风向，撞碎一切敢于阻挡的敌舰。”
“破虏，你觉得西凉的铁骑很强吗？”
“他们的战马再快，跑死也会累；他们的骑士再强，也会老，会死，会怕。”
叶玄猛地拍了拍身旁的钢铁巨兽，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但这东西，只要我们想！只要有足够的铁和煤！我们就能造出十台，一百台，一万台！”
“这就是大周的未来。”
叶玄转过身，面向高台下那些跪拜的人群，面向那广阔的天地，发出了属于新时代的宣言：
“在这个未来里，所有的血肉之躯，终将被这钢铁的洪流……彻底淹没！”
“轰隆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蒸汽机发出了一声更加高亢的咆哮，喷出的黑烟直冲云霄，如同一面黑色的旗帜，插在了大周的天空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