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川同志，请解释一下，为什么无视部里调令？”
县武装部那间临时充作审查室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
劣质烟草的气味混合着旧家具的霉味，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
坐在对面的干部姓陈，约莫四十岁，面皮白净，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像两盏探照灯，手指关节有节奏地敲着光亮的桌面，发出笃、笃、笃的轻响，在这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
秦川脊梁挺得笔直，坐在那张硬木椅子上，仿佛感觉不到硌人。
他身上还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工装，领口沾着点没拍干净的、黑乎乎的机油渍，与这间办公室格格不入。
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眼底带着一丝连日疲惫留下的浅青。
“‘龙吟’项目处于最终测试的关键阶段，”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起伏，“突发重大安全隐患，作为技术负责人，我若在此时离岗，可能造成国家财产无法挽回的损失。”
“安全隐患？”陈干部身体微微前倾，拿起桌上那份盖着鲜红部委大印的调令复印件，抖了抖，纸张发出哗啦的声响，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
“比‘燧石’项目还重要？比钱老亲自点名要人还紧急？报告呢？技术鉴定材料呢？总不能空口白牙，就说有隐患吧？”
他的目光锐利，试图从秦川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心虚或动摇。
秦川的目光平视着对方，没有任何躲闪：“涉及项目核心机密和基地整体安全防卫的敏感信息，不便在此详细说明。相关情况，我已通过保密渠道，直接向钱老做了汇报。”他把“钱老”和“保密渠道”这两个词，咬得稍重。
陈干部盯着他，手指敲击桌面的频率不自觉地加快了些。他审过不少人，眼前这个年轻人，太镇定了，镇定得不像是个刚刚公然违抗了部里命令的人。那张年轻却带着风霜痕迹的脸，像戈壁滩上被风吹雨打多年的石头，又硬又冷，让人无从下手。
办公室里陷入了短暂的僵持，只有烟雾无声缭绕，和陈干部那令人心烦意乱的敲击声。
就在这时，门被轻轻推开，马科长哈着腰走了进来，脸上堆着谦卑又惶恐的笑，手里捏着一份刚收到的电报稿，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也顾不上擦。
“陈组长，打扰了，实在抱歉……部里……部里刚又来急电，催问秦工……赴京的行程安排，您看这……”他小心翼翼地把电报稿往陈干部面前递。
陈干部没接，甚至没看那电报一眼，他的目光依旧锁在秦川身上，嘴角扯出一丝略带嘲讽的弧度：“秦工，看来部里，是真离不开你这尊大佛啊。那你倒是说说，你那个所谓的‘重大安全隐患’，到底什么时候能排除？总得给上级，也给关心你的领导们，一个明确的交代吧？”他将“所谓的”三个字，咬得格外清晰。
秦川的嘴唇刚动了动，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办公室门口突然传来一个略带沙哑的女声，打破了室内的僵局：
“我可以作证！秦工说的安全隐患，是真的！”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只见林雪站在门口，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紧抿，原本娇艳的脸庞此刻写满了挣扎和决绝。
她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深色外套，手指紧紧攥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文件袋，因为用力，指节泛出青白色。
她没有看秦川，甚至没有看马科长那惊愕的表情，径直走到陈干部的办公桌前，将那个沉重的文件袋“啪”地一声放在桌面上，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颤抖：“陈组长，这……这里面是一些材料……能证明……证明一直有人在暗中破坏基地的科研项目，窃取国家机密，甚至……甚至杀人灭口！秦工他抗命不走，是为了抓住这些潜伏的蛀虫，是为了保护‘龙吟’项目！他不是故意的！”
这番话如同惊雷，在小小的办公室里炸响。马科长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瞪得溜圆。
连一直面无表情的秦川，眼底也飞快地掠过一丝极细微的诧异，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陈干部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他狐疑地看了看情绪激动的林雪，又瞥了一眼依旧沉稳的秦川，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牛皮纸文件袋上。
他停止敲击桌面，伸手拿起文件袋，动作缓慢地解开缠绕的线绳。
袋口敞开，他抽出里面的一沓材料。最上面是几张黑白照片的翻拍件，像素不高，有些模糊。
当陈干部的目光落在最上面那张照片上时——照片背景似乎是个饭局，省里那位位高权重的林副主任，正与一个穿着西装、笑容可掬的男人举杯，而那个男人的侧脸，赫然与之前通报中已失踪的星华贸易经理程世华极为相似！——他敲击桌面的手指，骤然停住了，像是被瞬间冻结。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陈干部猛地抬起头，目光不再是之前的审视和嘲讽，而是变得无比锐利，像两把冰冷的解剖刀，先狠狠地剐过身体微微发抖的林雪。
然后，又缓缓地移到对面依旧坐得笔直、面无表情的秦川脸上。
他的眼神深处，翻涌着震惊，凝重，以及一丝事情完全超出掌控的阴沉。
这红星基地的水，比他奉命前来审查一个年轻工程师抗命事件时，所想象的要深得多，也浑得多！
这不再仅仅是一个技术干部的前途问题，而是牵扯到了更复杂、更危险的层面。
他缓缓将照片放回桌上，手指无意识地在照片边缘摩挲着，久久没有说话。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乌云堆积，仿佛预示着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