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山的沉默,如同一块冰冷的顽石,横亘在通往“义安社”及“静默种子”真相的道路上。而与此同时,那场针对沈砚之个人背景的非议暗流,终于在看似偶然实则必然的推动下,演变成了一场正式的内部审查。
起因是一封匿名的举报信,被直接投递到了市委监察委员会。信中措辞“义正辞严”,列举了数条对沈砚之的“疑虑”:一、其前保密局高级军官身份,对其“彻底转变立场”的真实性存疑;二、在侦破“无声哨”系列案件中,表现出的对敌特手法“过于熟悉”,甚至有“未卜先知”之嫌,怀疑其与敌特残余存在某种“默契”或“信息交换”;三、近期屡立奇功,恐有“急功近利”、“为求表现不择手段”之倾向,建议组织予以“必要的考察和降温”。
信件内容捕风捉影,恶意揣测,但戳中的恰恰是沈砚之身份中最敏感、最容易被做文章的部分。尽管赵世诚在第一时间得知消息后拍案而起,怒斥这是“无耻的污蔑”、“背后捅刀子的卑劣行径”,但组织程序一旦启动,就必须严肃对待。
市委监察委员会派出了一个三人小组,进驻市公安局,对举报信内容进行核实。名义上是“了解情况”,实则为审查。特别情报科的气氛,瞬间从破案后的振奋,跌入了莫名的压抑和紧张之中。
沈砚之被要求暂时回避“义安社”及韩山案的直接侦办工作,配合审查小组“说明情况”。他手头关于“云龙钥”和“静默种子”的深入调查,被迫中断。
审查谈话在局里一间普通的办公室进行。三位干部面无表情,公事公办。
“沈砚之同志,请你谈谈你对自己过去在保密局那段经历的认识,以及你是如何完成思想转变的。”为首的中年干部开门见山。
沈砚之面色平静,开始陈述。他将自己如何看清国民党反动本质,如何在顾衍之事件后决心弃暗投明,如何在组织的安排和考验下逐步回归并承担重任的过程,清晰而坦诚地复述了一遍。这些内容,在他回归之初的多次审查和报告中早已详述,但他依旧耐心、细致,不回避,不夸大。
“对于举报信中提到的,你对敌特手法‘过于熟悉’的问题,你怎么看?”另一名干部问道。
沈砚之略一沉吟,答道:“我长期从事电讯和情报工作,对敌特的一些常规手法和技术确实有所了解。但这正是组织上安排我进入特别情报科,负责相关案件侦破的原因之一。我的‘熟悉’,是用于对付敌人,保护我们的同志和成果。在具体办案过程中,所有重大决策和行动,均经过科领导和上级批准,有完整的记录可查。我的一切工作,都是在组织和同志们的监督与支持下完成的。”
他的回答有理有据,不卑不亢。
审查小组又问了一些关于近期案件侦破细节、他与苏曼卿关系(试图寻找生活作风问题)等方面的问题,沈砚之一一作答,滴水不漏。
谈话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审查小组没有表态,只是记录,然后让沈砚之回去“等待组织结论”,并再次强调在审查期间,需“配合工作”,暂不接触核心案件。
从谈话室出来,沈砚之深吸一口气。走廊里偶尔碰见的同事,眼神各异,有关切,有同情,也有闪躲和探究。他面色如常,脚步稳健地走回自己的办公室。
他知道,这场审查,绝非空穴来风。那封匿名信,出现的时机如此巧妙——恰恰是在他触及“义安社”核心、韩山心理防线松动之际。这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干扰和阻击!目的就是将他从调查一线调开,为“义安社”可能的反扑或“静默种子”的转移赢得时间!
敌人不仅在外面,也可能隐藏在内部,甚至利用了内部某些人的狭隘猜忌和不安好心来达成目的!
他不能坐以待毙。虽然被要求回避直接侦办,但他的大脑从未停止运转。
回到办公室,周晓阳已经在等他,脸上写满了愤懑和担忧:“沈工,他们怎么能这样!这明显是有人眼红捣乱!”
沈砚之摆摆手,示意他冷静:“晓阳,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沉住气。我们的工作不能停。你现在暂时负责韩山笔记和‘云龙钥’相关资料的整理分析,有任何发现,直接向赵科长汇报。记住,要更加谨慎。”
“那您……”
“我自有分寸。”沈砚之目光深远,“有些事,未必需要亲力亲为。另外,你帮我留意一下,最近局里,或者相关系统内,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人事调动、档案借阅,或者……对南方、特别是广东福建籍贯人员的特别关注。”
周晓阳似懂非懂,但坚定地点了点头:“我明白,沈工!”
沈砚之被审查的消息,自然瞒不过苏曼卿。她心中焦虑万分,却又不能在单位表露,只能将所有的担忧化作夜晚家中更加无微不至的照顾和无声的支持。她不再提那些闲言碎语,只是默默地为沈砚之准备他喜欢的清淡饮食,在他熬夜时披上外衣,用行动告诉他,无论外界如何风雨,家永远是他的港湾。
沈砚之感受到妻子的心意,心中温暖,也更加坚定。他绝不允许自己倒下,绝不允许敌人的阴谋得逞,也绝不允许那些宵小之辈玷污他和无数同志用鲜血与忠诚扞卫的事业。
就在沈砚之陷入审查风波的几天里,周晓阳按照他的指示,埋头于故纸堆中,同时暗中留意着周围的动静。他对韩山笔记的梳理有了一个细微却可能至关重要的发现。
在韩山一本关于岭南民俗的札记中,提到当地一些古老村落有“藏种于祠,待时而动”的习俗,即在宗祠隐秘处埋藏代表家族延续的“种子”(有时是谷物,有时是特制的金属或玉符),在重大变故或特定时节取出,象征生机重启。而掌管“种子”埋藏地点和取出时机的,往往是族中德高望重、精通易理星象的“祠守”。
韩山在记述此事时,笔锋明显加重,在旁边批注了一句:“此非虚言。星散之种,其守维艰,然关乎气运,不可不慎。”
“星散之种,其守维艰……”周晓阳反复咀嚼这句话,联想到“静默的种子”,一个念头闪过:难道“义安社”所谓的“静默种子”,就是模仿这种古老习俗,将重要的人员、物资或指令,以类似“藏种”的方式,分散潜伏在各个关键节点,由特定的“守护者”(类似“祠守”)看守,等待某个特定的“时机”或“信号”才会激活?
如果这个推测成立,那么韩山作为“先生”,很可能就是“义安社”在大陆的“总祠守”或其中之一!而“云龙钥”,或许就是确认“祠守”身份、或者开启某个“种种子库”的信物!
周晓阳立刻将这一发现汇报给了赵世诚。
赵世诚听完,神色无比凝重。如果“种子”是以这种高度分散、深度潜伏的方式存在,那么其危害性和清查难度将呈指数级增长!这已不是抓几个头目、端几个窝点就能解决的问题。
“必须尽快从韩山嘴里撬出‘种子’的名单、埋藏方式和激活信号!”赵世诚感到事态紧急,但沈砚之正在被审查,审讯工作由其他同志接手后,进展缓慢,韩山似乎又恢复了一些镇定,更加顽固。
与此同时,周晓阳留意到的一个情况也引起了赵世诚的警觉:最近两天,局政治部似乎调阅了一批关于南方籍贯留用人员的档案,其中包括几个在后勤、档案等非核心部门工作、平时毫不起眼的人员。调阅理由标注的是“常规背景复核”,但在这个敏感时期,显得有些不寻常。
赵世诚立刻秘密核查了这几个被调阅档案人员的情况,暂时未发现明显问题。但他心中疑窦丛生:这是正常的内部管理,还是有人想借机做些什么?会不会与“种子”有关?有人想确认或接触某些处于“静默”状态的潜伏者?
他感到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收紧,而沈砚之此刻却被阻隔在网外。
赵世诚找到了正在“配合审查”、实际上在整理过往案件思路的沈砚之,将周晓阳的发现和最近的异常悄声告知。
沈砚之听完,眼中锐光一闪:“‘祠守’……‘藏种’……这就解释得通了。韩山的底气,不仅仅在于‘义安社’的势力,更在于他掌握着那些‘种子’的秘密。他在等待,等待我们查不下去,或者等待外部的‘时机’。”
他看向赵世诚:“科长,审查我挡不住,但调查不能停。我建议,双管齐下:第一,对韩山的审讯要改变策略,不能强攻,要利用他重视名节、关心传承的心理弱点,同时,暗中调查他的社会关系,尤其是他的学生、故交中,是否有类似‘祠守’角色的人;第二,对局内近期所有异常的人事、档案动向,包括那封匿名信的来源,进行秘密调查,我怀疑,有‘种子’或者‘义安社’的内应,就藏在我们的身边,甚至……就在推动这次审查的人之中!”
赵世诚重重拍了拍沈砚之的肩膀:“砚之,委屈你了。你放心,外面的事,有我和老李。你稳住,相信组织会给你一个清白。你的判断很重要,我会安排可靠的人去查。”
沈砚之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正处在风暴眼中,内外交困。但他更清楚,真正的猎手,即使暂时被困笼中,也要用眼睛观察,用头脑思考,用意志等待破笼而出的时机。
“种子”已经初现端倪,而藏匿和守护“种子”的阴影,或许比他想象的更近。审查的风波,或许正是惊动这些“影子”的契机。
他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在春风中摇曳的新绿。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但某些深埋地下的“种子”,一旦错误地苏醒,带来的将是毁灭而非生机。
他必须更快,必须在那场错误的“惊雷”响起之前,找到所有的“种子”,并将它们一一剔除。这场与他身份质疑交织在一起的、关乎“种子”存亡的暗战,已经悄然升级。猎手与影子,在审查的帷幕之下,展开了新一轮的无声角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