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情报是通过“渔夫”那条几乎冻结的静默渠道，如同冰层下微弱的潜流，悄然送达的。不是信件，不是口信，只是一段夹杂在关于日军华北兵力调配的战略情报中、看似不起眼的描述：
“……‘夜莺’小组于近期反扫荡斗争中，成功掩护机关转移，并于陈家峪设伏，击毙日军中队长一名，缴获部分文件，表现英勇，获上级嘉奖……”
“夜莺”。
这两个字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明渊层层包裹的冰冷外壳，在他死寂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颗石子，漾开圈圈无法平息的涟漪。
汪曼秋。
他还记得她离开上海前的那个夜晚，月色清冷，她剪短了长发，穿着朴素的蓝布旗袍，眼神却比星辰还要明亮。没有缠绵的告别，只有紧紧一握，和一句低不可闻的“保重”。那时，他们都清楚，这一别，或许就是永诀。
如今，她在那片烽火连天的土地上，用勇敢和智慧证明着自己的价值，践行着他们的理想。明渊应该感到欣慰，甚至骄傲。事实上，在最初的瞬间，他的确感到一股暖流涌过心田，为她的平安，为她的成长。
但紧随其后的，是更深、更沉的担忧，如同冰冷的潮水，迅速淹没了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表现英勇……获嘉奖……这光鲜的字眼背后，是无时无刻不在的死亡威胁。每一次成功的伏击，都可能招致敌人更疯狂的报复；每一次嘉奖，都意味着她承担了更重的责任，站到了更危险的前沿。子弹不会因为她的勇敢而绕行，炮火不会因为她的理想而仁慈。
他仿佛能看到，在硝烟弥漫的华北平原，在条件艰苦的根据地，她清丽的面容染上了风霜，纤细的手指或许已经磨出了老茧，清澈的眼眸中除了坚定的信仰，是否也添上了几分看惯生死的沧桑？
而他，却远在千里之外的上海，身陷魔窟，周旋于群鬼之间。他拥有看似显赫的地位，动用着庞大的资源，甚至能一定程度上影响战局，却连一封平安信都无法传递给她。他们之间，隔着的不只是山河阻隔，更是身份的天堑，是使命的鸿沟。
通信，早已彻底断绝。这是纪律，也是保护。任何一丝不经意的联系，都可能给双方带来灭顶之灾。他只能通过这种极其偶然、极其间接的方式，捕捉关于她的一星半点消息，如同在黑暗中触摸一个遥远的幻影。
思念，如同深埋在地底的岩浆，炽热、翻滚，却找不到任何宣泄的出口，只能被他以强大的意志力，死死地压抑在内心深处那最冰冷的角落。
情感的纽带，并未因分离而断裂，反而在无声的煎熬中，被拉拽得更加纤细，也更加坚韧，只是，它的温度，已然降至冰点。
二
这份突如其来的“家书”，搅乱了明渊刻意维持的平静。
在接下来的一场由藤田芳政主持的、关于强化金融管制的会议上，他罕见地出现了片刻的走神。藤田芳政正在厉声训斥相关部门对伪钞流通打击不力，声音尖锐刺耳，但明渊的思绪却飘向了远方，飘向了那个他曾与汪曼秋一起秘密接头、充满栀子花香气的小院。
“……藤原顾问，你的看法呢？”藤田芳政冰冷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明渊迅速收敛心神，脸上浮现出惯有的、带着几分矜持的思索表情：“课长，我认为除了加强市面稽查，更应从源头入手。伪造货币需要精良的设备、特殊的纸张和油墨。我们应该对全市所有相关的印刷作坊、纸张油墨供应商，进行一次彻底的、秘密的排查。”
他提出的建议精准而有效，完全符合他“藤原顾问”的身份和职责。藤田芳政满意地点了点头，将任务交给了他。
然而，只有明渊自己知道，在说出这番话时，他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正在冷笑。他自己就是那个最大的“源头”，却要亲手去“排查”自己。这种荒诞的错位感，让他感到一阵生理性的不适。
会议结束后，他拒绝了同僚去俱乐部喝酒的邀请，独自一人驱车返回明公馆。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霓虹闪烁，勾勒出孤岛畸形的繁华。但这繁华与他无关，与远在华北浴血奋战的她无关。
他们仿佛身处两个平行的世界，被战争无情地割裂。
回到书房，他下意识地拉开书桌最底下的一个抽屉。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本厚厚的、封面是《国富论》的书。他轻轻抽出书，打开，书页中间被巧妙地挖空，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条灰色的、略显陈旧的手织围巾。
那是汪曼秋离开前，偷偷塞进他大衣口袋里的。没有只言片语，只有这条带着她手上淡淡肥皂香气和体温的围巾。这是他们之间，唯一的信物。
他从未敢将它拿出来，甚至很少打开这个抽屉。每一次触碰，都像是在已经结痂的伤口上，再撕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指尖拂过柔软的羊毛，冰冷一片，早已嗅不到丝毫当年的气息。但他仿佛还能看到，她坐在灯下，一针一线认真编织的样子，眉眼温柔，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曼秋……”他无声地念出这个名字，喉咙干涩发紧。
三
“小渊，你最近……脸色不太好。”晚餐时，明镜看着默默进食的明渊，眼中充满了担忧，“是不是外面的事情太累了？要不……我让阿香给你炖点安神的汤？”
明渊抬起头，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没事，大姐。就是最近应酬多了点，没睡好。”他夹起一块大姐夹给他的红烧肉，故意用夸张的语气说，“还是家里的饭菜香，外面那些日本料理，真是吃不惯。”
明楼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了然。他或许不知道具体原因，但他能感觉到弟弟身上那股比以往更加沉重的压抑感。
明镜叹了口气，不再追问。这个家里，每个人都有太多不能言说的秘密。她只能尽自己所能，用家庭的温暖，去融化他们心头的寒冰，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角。
“对了，过两天法租界领事夫人办慈善舞会，给我发了帖子。”明镜转换了话题，语气轻松了些，“你们谁有空，陪大姐一起去？”
明楼立刻摇头：“我那边一堆事，走不开。”
明渊也笑着推辞：“大姐，您知道我最烦那种场合了，一群假洋鬼子端着架子，没意思。您让阿诚陪您去吧，他稳重。”
明诚站在一旁，闻言微微躬身：“听大小姐安排。”
明镜看着两个弟弟，无奈地笑了笑：“好吧好吧，你们都有大事要忙，就我这个闲人，去凑凑热闹。”
餐桌上的气氛暂时缓和下来，但那份无形的隔阂与沉重，却始终萦绕不去。明渊知道，大姐和大哥都在用他们的方式关心他，但他内心的那座冰山，无人可以靠近，也无人能够融化。
对汪曼秋的思念与担忧，如同最隐秘的伤口，只能由他自己在无人知晓的深夜里，独自舔舐。
四
深夜，明渊再次站到了书房的窗前。
窗外月色朦胧，与记忆中那个离别的夜晚有几分相似。他手中无意识地把玩着那枚温热的紫檀木匣，木匣依旧沉寂，没有给他任何关于远方伊人的启示。
系统的感知平静地运行着，忠实地反馈着周围环境的“安全”。南造云子布下的监视网依旧存在，如同暗夜中窥伺的眼睛，但暂时没有异常的动静。
然而，这种“安全”并不能给他带来丝毫慰藉。他知道，远在华北的她，此刻可能正面临着枪林弹雨，可能正饥寒交迫，可能……他不敢再想下去。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能在上海滩翻云覆雨，能算计敌人于股掌之间，却无法保护自己最想保护的人，甚至连知道她是否安好都是一种奢侈。
他想起“影子”牺牲前的决绝，想起无数倒在自己面前或未知角落的同志。革命的路上，铺满了荆棘与牺牲。个人的情感，在宏大的理想与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
或许，将这份感情彻底冰封，才是对彼此最好的保护。不联系，不打听，不思念，让她以为自己早已在这纸醉金迷的孤岛中沉沦，让她心无旁骛地去战斗，去实现他们的理想。
这很残忍，无论是对她，还是对自己。
但这是乱世中，他们这类人，注定的宿命。
他缓缓将围巾放回原处，合上书本，推进抽屉，动作缓慢而坚定，仿佛在完成一个郑重的仪式。
情感的熔岩被再次强行冷却，封存在心底最深的冻土之下。他的眼神重新变得冰冷、锐利，不带一丝多余的温度。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轻轻敲响，明诚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传来：
“二少爷，刚收到的消息，我们那个被特高课盯上的伪钞印制点……备用安全屋被抄了。他们在里面发现了……发现了我们准备用来印制下一批伪钞的、带有特殊标记的纸张样本。”
明渊猛地转身！
冰封的情感瞬间被现实的危机打破。南造云子的网，果然还是触碰到了致命的边缘！
（第159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