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七的离去,如同撤走了一道无形的、冰冷的压力场。阿檐独自留在消防水池下方那脉动着灰绿光芒的狭窄洞口前,仿佛站在一个沉睡巨兽微微张开的唇边,能感受到它深沉而缓慢的呼吸拂过面颊。掌心的钥匙印记与洞内传来的心跳共鸣着,催促着他。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古老岩层和湿润菌类气息的空气,将身体挤进了那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倾斜洞口。
洞内的通道并非人工开凿,更像是天然形成的岩缝,或是某种巨大生物活动留下的痕迹。岩壁触手温热,甚至有些烫手,仿佛紧贴着巨兽流动着滚烫血液的血管壁。覆盖在他身上的墨仙晶尘,在与这温热的岩壁接触时,发出极其细微的、如同热沙上滴落水滴般的“滋滋”声,并散发出一股淡淡的、类似陈年墨锭被烘烤后的焦香。
向下攀爬的过程,是一种感官上的剥离。上方井口的那点灰白光亮,迅速缩小,从碗口大变成硬币大,最终彻底消失,被无边的黑暗与幽绿所吞噬。外界的声音——那死寂的灰霾、遥远的工厂余响、甚至他自己的喘息声——都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宏大、更加原始的寂静。这寂静并非虚无,而是充满了某种低沉的、来自大地深处的压力,压迫着耳膜,只能听到自己血液在颅内奔流的内在轰鸣。
灰绿色的光芒源自岩壁本身。岩石缝隙中,生长着大片大片发出幽光的苔藓或地衣。它们不是鲜亮的绿色,而是一种沉郁的、仿佛沉淀了千万年时光的灰绿,像深海某些发光生物的皮肤,又像古墓中长明灯油燃尽后残留的磷光。这些发光苔藓随着地底那古老心跳的节奏,明灭起伏,将整个通道映照得光影斑驳,如同在巨兽的血管中随波逐流。
空气变得粘稠而富含水汽,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了一口温热的、带着浓重土腥和矿物质味道的浓汤。他呼出的气息,在幽绿的光晕中,竟然凝结成一串串珍珠般细小而短暂的白色雾滴,悬浮片刻,便缓缓消散,仿佛连他呼出的生命气息,也被这片古老的地底空间迅速吸收、同化。
向下,向下,仿佛没有尽头。时间感在这里彻底模糊。阿檐只能凭借身体积累的疲惫和肌肉的酸痛,来判断已经过去了不短的时间。他紧握着那颗依旧滚烫的纽扣,掌心的钥匙印记仿佛要嵌入骨肉之中。覆盖全身的墨壳,在这高温高湿的环境下,似乎也变得有些软化,与他的皮肤贴合得更紧,甚至传来一种微弱的、被周围环境缓慢侵蚀的刺痛感。
就在他感到体力即将耗尽,手臂酸软得几乎抓不住粗糙岩壁时,脚下的通道陡然发生了变化。
倾斜的坡度变得平缓,脚下的岩石也变得异常光滑,如同被水流冲刷了亿万年的河床。前方的黑暗并未加深,反而,那灰绿色的脉动光芒骤然增强,来源不再是岩壁的苔藓,而是来自于通道的尽头——一个更加开阔的空间。
一股更强的、带着水生植物腐烂和某种未知香料混合的、复杂而古老的气流,从前方吹拂而来。气流中蕴含的能量,让阿檐周身的墨壳都发出了低沉的、如同共鸣般的微颤。
他手脚并用地爬完最后一段距离,终于,他的上半身探出了通道的出口。
眼前豁然开朗。
他正处于一个巨大的、天然形成的地下空腔的边缘。空腔的穹顶高悬,望不到顶,隐没在深邃的黑暗里。而空腔的底部,并非坚实的地面,而是一片广阔无垠的、静止的水域。水色漆黑如墨,却并非死寂,水面上弥漫着浓郁得化不开的灰绿色光芒,正是这光芒,照亮了整个巨大的空间。这光源自水底深处,仿佛在水下点燃了一盏覆盖整个湖底的、巨大的、脉动着的灯。
水面平滑如镜,倒映着穹顶的黑暗,形成一种令人眩晕的、上下皆是无尽深渊的错觉。空气在这里几乎完全静止,只有那源自水底的心跳搏动,通过脚下的岩石和湿润的空气,同步震动着他的胸腔。
阿檐所在的通道出口,位于空腔的岩壁上,离下方漆黑的水面约有数丈高。他看向水面,试图找到彼岸或任何落脚点,但目光所及,只有无边无际的、散发着不祥幽光的黑水。
然而,就在他目光扫过水面某处时,他的呼吸骤然停滞。
在平滑如镜的黑色水面上,并非空无一物。
距离他所在岩壁不远的水域中,静静地悬浮着一些巨大的、模糊的阴影。
它们的轮廓在灰绿的光晕中难以辨认,但大致能看出是长条状的物体,如同某种沉睡的巨兽的脊背,或者……更像是巨大的、古老的棺椁?
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在这些悬浮阴影的正上方,水面之上的空气中,他隐约看到了一些极其纤细的、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的灰白色丝线,从看不见的穹顶高处垂落下来,轻轻连接着那些水下的阴影。
这些灰白丝线的质感,与他在津港城上空看到的、那些污染命运光网的“灰色蛛丝”,如出一辙。
难道……这水下沉睡的,就是“朽翁”被污染、被撕裂的部分本体?而那些灰白丝线,正是从这片土地的痛苦中滋生、并反过来抽取城市生机的“污染源”?
掌心的纽扣,在这一刻,灼热到了顶点,仿佛在发出最后的警告,或者说……呼唤。
阿檐紧紧抓住洞口边缘的岩石,指尖因用力而发白。他低头看向下方那片深邃、神秘而危险的黑水,以及水中那些被灰丝缠绕的未知阴影。
墨仙指引他来到这里,乌鸦的纽扣将他带到此地。这水下的阴影,是危机的核心,还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他该如何下去?又该如何面对水下的存在?
幽绿的光芒,在水面上投下他渺小而孤独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