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组织了一下语言,才像给外行上课般解释道:“陛下,诸位同僚。”
“此次侵犯蓟镇边境的,是朵颜卫。
其现任首领是长昂,但实际掌权者,是他的叔父董狐狸。”
“朵颜卫在隆庆元年就曾侵犯我朝界岭口,当时的首领是长昂的父亲,也就是董狐狸的兄长。”
“此人被我军击杀后,才由年幼的长昂继承了首领之位。”
“名义上长昂是都督,但如今朵颜卫的大权,仍被其叔父董狐狸牢牢把持。”
在场都是官场老手,话说到这个份上,众人顿时恍然大悟。
大明最不缺的就是权斗戏码——少主即位,权臣当道,这套路大家太熟悉了。
朱翊钧一点即通,脸上露出赞赏之色:“所以,王尚书的意思是,这赏赐,应该绕过董狐狸,直接给那位名义上的都督长昂?”
这就是专业人才的价值所在,其对蒙古各部内部矛盾的熟悉程度,确实无人能及。
王崇古持笏行礼,进一步补充道:“陛下圣明。不仅如此,长昂还娶了喀喇沁部领主的长女。
若再能得到我朝正式的认可与支持,即便他目前势力仍弱,也足以让朵颜卫出现‘令出两头’的局面。
届时,其内部难免陷入权力争斗,无暇南顾,于我朝大为有利。”
“至于换俘之事……” 王崇古语气转为凝重,
“臣以为,对待朵颜卫,仍应以尽可能杀伤其有生力量为主。”
“此部与我朝交战数十年,双方血债累累,积怨已深,绝非轻易能够化解。怀柔示好,恐被其视为软弱。”
徐阶能看出皇帝喜欢什么样的臣子,王崇古自然也能。
这就是上行下效。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如今皇帝明显青睐那些能提出切实见解、有真才实学的大臣,大家自然要纷纷展现自己的见识和逻辑。
王崇古知道皇帝对自己在宣大的某些作为不甚满意,此刻积极献策,也有意展示自身价值,缓和君臣关系。
朱翊钧听罢,已被王崇古的分析说服。
这位兵部尚书所言,确实有理有据。
这种挑拨离间、分化瓦解的策略,惠而不费,自然值得一试。
倒是换俘之事,他内心倾向于换回被俘将士,但王崇古从战略层面提出的担忧,也不无道理。
思忖片刻,朱翊钧有了决断,开口道:“赏赐之事,便依王卿所言。
借着改元施恩的名头,赐予朵颜卫都督长昂相应赏银。”
他语气转为强硬:“同时,明确告诉那两个入京的蒙古使者:我大明朝正式承认的朵颜卫都督,只有长昂!
没有什么董狐狸!
若他们想用银两购买粮食,乃至请求重开互市,我朝也只认长昂这个都督!”
他顿了顿,对于更棘手的换俘问题做出了安排:“至于换俘之事……拟旨发给刘应节与戚继光,许他们临机决断,便宜行事。”
他特别强调了一句:“但要明确告知前线,此事仅此一次,下不为例,不得成为常例。”
他内心是想换回被俘将士的,但王崇古“尽可能杀伤”的战略考量也有其道理。
既然自己不通具体军务,不如将决策权下放给身处一线的将帅,这既是放权,某种程度上也是回避直接做出这个艰难的决定。
对于这等具体军务,朝臣们并不十分在意。
王崇古当先行礼:“陛下圣断!”
然而,就在此事似乎即将定案之时,吏科都给事中栗在庭突然出列,提出了一个新的建议:“陛下,赏赐、换俘皆为应对之策。
然则难保鞑虏不会表面偃旗息鼓,暗地里再度蠢蠢欲动。
臣以为,需借此机会,进一步加强边防实备。”
他目光炯炯,说出了真正的意图:“不妨以协防之名,从京营中派遣战兵营、车兵营各一支,前往蓟镇驻防。
一则可增强前沿兵力,二则也可使京营官兵得以在真实边环境下‘习劳练战’,得到锤炼!”
此言一出,廷上数人脸色骤变。
右都御史、协理京营戎政霍冀更是立刻昂首出列,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陛下,万万不可!
鞑靼乃我心腹大患,如今正值犯边之际,正应集中全力谨慎应对,岂能分心他顾,将边防重地当作京营的演武场?!”
他矛头直指栗在庭,厉声道:“此议分明是揣摩上意、不顾大局的奸佞之言!
臣要弹劾栗在庭居心叵测,误导圣听!”
眼见自己门下弟子被如此攻讦,座师高仪不能坐视,难得强势地出面,皱眉呵斥道:“霍都御史!
注意你的体统和言辞!
此乃朝廷议政之所,岂容你动不动就污蔑同僚为奸佞?!”
霍冀年岁比高仪还长,但官阶和圣眷均逊色不少,被当庭呵斥,只得悻悻然先告罪,但随即语气转为“恳切”地解释:
“高阁老久在中枢,或许有所不知。
兵事最忌讳的,便是兵将不相习,主客不协调。”
他苦口婆心般说道:“以京营如今的状况,仓促派往边镇,非但不能协助守边,
反而可能因为不熟悉地形、不服从调度而成为累赘,拖累边防正事。
此举徒然耗费大量粮草,于边事有损无益,如何不让人怀疑倡议者之用心?”
他语气虽缓,话中的刺却丝毫未减。
核心意思只有一个:京营最好老老实实待在京城,别出去添乱。
高仪面露不悦:“霍都御史此言何意?
什么叫‘京营如今的状况’?
你身为协理京营戎政,说出此言,不觉得自己失职,应当感到羞愧吗?”
他心知肚明,整饬京营是皇帝的意思,栗在庭不过是代言人。
霍冀明着骂栗在庭,实则是对皇帝的意图表示不满。
奈何争论双方都是他的门生,高仪也难得动了气。
内阁大佬发了话,且明显涉及兵部权责,兵部侍郎石茂华不能再沉默,当即出列声援霍冀:“高阁老也请慎言!
京营各级营官,皆由兵部会同京营总督推举,报请陛下批准后方能赴任。
阁老此话,莫非是认为先帝在位时的任命皆有不当?”
他巧妙地将京营积弊的责任引向了先帝时期——京营烂是老大难问题,霍冀协理京营才大半年,怪罪他确实牵强,那不如大家一起问问先帝吧。
这时,吏部侍郎温纯也加入了战团,矛头直指兵部:“石侍郎倒是会把兵部和霍都御史摘得干净!
当初可是兵部会同霍都御史上奏,蛊惑先帝撤除了京营总督一职。
结果没多久先帝察觉不妥,又不得不恢复设置。
这一反一复之间,空耗时日,唯一的效果就是把当时力图整肃京营的镇远侯顾寰赶回了家!
如此朝令夕改,党同伐异,难道就没有耽误京营整顿的大事吗?”
温纯当时还在科道为官,对此事记忆犹新。
他当年就上奏批评此举是“以三侯伯故,而用三文臣”,导致“文与武不相为用,
而文臣中亦自相矛盾矣”,结果被内阁斥为“没有文臣格局”,不久便被排挤出了京城,外放湖广。
这个旧怨,他一直记着。
眼见争论愈演愈烈,涉及范围越来越广,礼部尚书张四维适时下场打圆场:“诸位同僚,诸位同僚!莫要伤了和气。
今日原是商议蓟镇边事,怎么争着争着,就扯到京营头上去了?还是就事论事为好。”
石茂华闷声闷气地总结兵部的立场:“无论如何辩白,京营不堪大用是实情。
故此,兵部坚决反对京营出防蓟镇之议!”
这几乎是兵部的底线:绝不能让京营真的被练成一支强大的、可能脱离文官控制的野战力量。
“好了!”
御座之上,朱翊钧隐带怒意地开口,喝止了这场逐渐失控的争论。
“诸卿的意思,朕都明白了。”他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京营出防蓟镇之事,暂且作罢。”
然而,他话锋一转,提出了一个更根本的问题,目光扫过全场:“但是,朕倒想问问,京营究竟烂到了何种地步?
往后又该如何治理?
为何从未有人向朕详细禀报过?”
他的目光落在通政使何永庆身上:“兵部侍郎、协理京营戎政赵孔昭呢?他今日可来廷议了?”
何永庆连忙出列请罪:“臣有罪!兵部侍郎、协理京营戎政赵孔昭,
月初感染痰火之症(急性肺炎),已不能理事,上疏请求辞去协理京营戎政一职。
因其奏疏上……不慎沾染了咳出的痰迹,污秽不堪,臣已发回令其重新誊写,是故辞呈尚未正式呈递御前。”
朱翊钧闻言,皱了皱眉,神色稍缓,无奈地摆摆手:“既如此,让赵侍郎好生养病吧。”
就在众人以为此事将暂时搁置之时,一直静坐在矮墩上的徐阶,突然站起身,朗声道:“陛下,臣有本奏!”
徐阶这一开口,举殿皆惊。
就连隐约猜到皇帝用意的张居正,也忍不住面露凝重之色。
朱翊钧做出征询的样子:“徐少师有何奏议?”
徐阶转过身,面向百官,语气诚恳地说道:“陛下,将京营积弊全然归咎于兵部与赵侍郎,恐怕有失公允。”
“据臣所知,赵侍郎上任协理京营戎政不足一月,甚至还未及深入插手营务。”
“况且,京营之中,勋贵子弟充斥其间,盘根错节,也并非兵部一衙所能彻底节制。”
朝臣们无暇深究徐阶是如何知道这些细节的,只是心中万分疑惑:这徐华亭唱的是哪一出?
怎么刚从万寿宫出来,就敢跟皇帝唱反调?
难道他真有本事能把小皇帝压服?
果然,只见朱翊钧脸色一沉,似乎强压着怒气,盯着徐阶道:“徐卿此言,莫非是想说,京营之弊,根源又在于勋贵不职了?!”
徐阶面色不变,坦然应答:“正是!”
虽然摸不清徐阶的真实意图,但这个结论却深合众文官之心。
不是勋贵的问题,难道还能是我们文官的问题?
一时间,许多大臣纷纷向徐阶投去鼓励、赞许的目光——说得好!继续!
徐阶拱手,从容奏对:“陛下容臣细禀。”
“臣自返京以来,便屡屡听闻勋贵武臣不职之事。”
“非止京营,便是各地守备、五军都督府、乃至各卫所军营,被弹劾的勋贵不在少数,却往往能得以免罪或从轻发落。”
他如数家珍般列举:“惠安伯张元善、成安伯郭应乾、南宁伯毛国器、襄城伯李应臣、忻城伯赵祖征等人,或怠惰废弛,或贪墨荒淫,劣迹斑斑。”
“其中更有甚者,如黔国公沐朝弼,竟有奸污母嫂此等骇人听闻、人伦尽丧之恶行,最终却仍得减罪轻判!”
“长此以往,纲纪何存?朝廷又如何能有效管束武臣,整军经武?”
“此事,绝非兵部一衙之责,实是陛下应亲自过问、整肃纪纲之要务!”
“陛下若真想从根本上整备京营,除了责成兵部,更应当先从严格管束这些世袭勋贵开始!”
徐阶一番慷慨陈词,掷地有声。
朝臣们心中已是掌声雷动。
好好好!
不愧是三朝元老,忠直敢言,句句都说到了点子上!
只见御座上的皇帝面沉如水,一言不发,显然心情极为不佳。
栗在庭见状,知道该自己再次出场了,立刻出列,接过徐阶的话头:“徐少师所言,确实指出了关键。
然而,管束勋贵乃长远之计,非一日之功。
在整肃勋贵之前,整顿京营的首要责任,仍在兵部!”
他抓住赵孔昭的问题,步步紧逼:“既然赵侍郎身染重疾,无法履职,
岂能因其一人之故,便让协理京营戎政如此要职空悬,使整军大计停滞不前?”
北京的清晨还带着寒意,文华殿内却已是一派肃穆。
朱翊钧端坐在御座上,目光扫过下方分列两班的文武大臣,心中盘算着今日廷议的几件要事。
他登基已近一年,对这朝堂上的风云变幻,早已不似最初那般青涩。
京营的整顿,是他心头一件大事。
自于谦之后,京营的制度便像是个没娘管的孩子,变来变去。
天顺、成化、正德几朝,规矩改了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