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热浪席卷了首尔，连带着“珉俊的餐桌”里也多了几分慵懒躁动。冷气开得很足，但午后灼热的阳光透过玻璃窗，依然在地板上投下明亮到刺眼的光斑。智慧正核对完新一轮“小小食光”的报名名单，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一切都在平稳运行，但她心里却隐约萦绕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滞涩感，仿佛一首熟悉的乐章里，出现了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妙的走音。
这种滞涩感，在一位特殊客人到来时，变得清晰起来。
那是一个周五的傍晚，预订高峰尚未开始。一位约莫三十岁出头、身着剪裁考究但略显褶皱的亚麻衬衫的男人推门而入。他身形高瘦，面容带着艺术家般的倦怠与敏锐，眼神却像蒙着一层薄灰，缺乏焦点。他没有预约，直接走向吧台唯一空着的位置。
“一杯金汤力，谢谢。”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沙哑，随后便陷入沉默，手指无意识地在吧台光滑的木质表面上划动着。
智慧注意到他放在手边的那本厚厚的、皮质封面的笔记本，与她珍藏着的那本神秘笔记本有几分形似，但更显工业化和专业。她不动声色地为他送上酒水。
男人几口饮下半杯酒，冰凉的液体似乎并未驱散他周身的沉闷。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墙上托斯卡纳的照片、角落里生机勃勃的绿植、以及开放式厨房里正在做准备的珉俊，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
“所以，这里就是那个传说中的，‘用故事下饭’的地方？”他开口，语气里听不出是好奇还是质疑。
智慧保持着职业的微笑：“我们希望能为客人提供一段值得记忆的用餐体验。”
“体验……”男人重复着这个词，像在咀嚼一个陌生而古怪的音节，“通过精心设计的故事、怀旧的照片、还有……嗯，恰到好处的关怀？”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智慧，“像一出预先写好剧本的戏剧，每个人，包括服务生和主厨，都是演员，只为让客人‘感觉’良好，从而心甘情愿地为溢价买单。很聪明的商业模式。”
这话语像一根细小的冰刺，带着冰冷的穿透力。智慧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但很快恢复。她遇到过各种客人，有质疑的，有不屑的，但如此直白地将他们的核心价值贬低为“商业剧本”的，还是第一个。
“先生，我们的故事并非虚构。”智慧的声音依旧平和，但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防御，“它们源于真实的记忆和情感。”
“真实？”男人轻笑一声，带着看透世事的疲惫，“情感可以被引导，记忆可以被美化甚至重构。说到底，不过是一种高级的情绪营销。食物的本质是营养和味道，附加太多虚无缥缈的东西，会不会本末倒置？”
这时，珉俊正好端着一份试做的的新品意面走出厨房，听到了后半段对话。他看向那个男人，没有立刻反驳，而是将手中的小碟放在男人面前。
“这是我们正在调试的新品，番茄罗勒冷拌面。如果您不介意，请尝尝看，然后告诉我，您尝到了什么？”珉俊的语气平静，带着厨师特有的、对自身手艺的笃定。
男人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但还是拿起旁边的小叉子，卷起一撮面条送入口中。他咀嚼得很慢，很仔细，像是在进行一场严肃的品鉴。
“番茄的酸度很明亮，罗勒的香气也够新鲜，”他客观地评价，如同一位严谨的美食评论家，“橄榄油的品质不错。面条煮得恰到好处。技术层面，无可挑剔。”
“然后呢？”珉俊追问，“除了这些‘事实’，您没有其他感觉吗？比如，是否让您想起某个夏天的傍晚？或者，只是单纯地让您觉得……清爽舒适？”
男人放下叉子，摇了摇头，眼神里的那层灰翳似乎更厚了：“没有。我只尝到了食材和技术的组合。很标准，很……安全。”他顿了顿，看向珉俊和智慧，“看，剥离了你们赋予它的故事和情境，它只是一盘合格的冷拌面。这就是我想说的。”
他付了酒钱，没有再多说什么，起身离开了。那本厚重的笔记本被他随意地夹在腋下，背影融入了门外熙攘的人群。
餐厅里短暂的寂静被新来的客人打破，很快恢复了热闹。但那个男人留下的质疑，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珉俊和智慧心中漾开了持久的涟漪。
“他说的，难道没有一点道理吗？”深夜打烊后，智慧一边擦拭着杯子，一边轻声问，“我们是不是有时候，太过于依赖‘体验’和‘故事’的外壳了？如果剥去这些，我们的食物，是否还拥有足以打动人的、纯粹的内核？”
珉俊清洗着料理台，水流声哗哗作响。他沉默了片刻，才关掉水龙头，擦干手。“他品尝的方式，和我们期待的品尝方式，是不同的。他像一个解剖学家，在分析骨骼和肌肉，而我们在意的是整体的生命和灵魂。这没有对错。”他走到智慧身边，拿起那个男人用过的杯子，指尖摩挲着杯壁，“但是，他的出现提醒了我们一件事：我们是否因为太熟悉自己的‘剧本’，而失去了对食物本身最原始、最纯粹的敬畏和探索欲？”
那个男人的话语，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了他们可能存在的盲点——在成功模式的惯性下，那种最初促使他们打破“Fact pasta”框架的、充满冒险精神的创造力，是否有些钝化了？
几天后，智慧在整理社交媒体信息时，无意间点进了一个小众的美食评论网站。在一个关于“餐饮业情感营销过度现象”的讨论帖下，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Id和犀利的文风。发帖人详细剖析了当下一些热门餐厅如何利用“故事性”和“体验感”来掩盖食物本身的平庸，并直接点名了“珉俊的餐桌”作为案例之一，认为其“技巧纯熟，情感真挚，但本质上仍是精心计算后的产物，缺乏真正直击灵魂的、属于食物本身的野性力量。”
发帖人的简介栏，只有简单的一句：“李瑞谦，食物研究者，前厨师。”
原来他叫李瑞谦。一个“前厨师”。智慧看着这个身份，似乎能更好地理解他那份混合着挑剔、疲惫与一丝不甘的复杂情绪了。
“珉俊，”智慧把平板电脑递给珉俊，“我想，我们遇到的可能不是单纯的质疑者，而是一个……迷路的同行。”
珉俊看完那段评论，久久没有说话。他想起自己刚回国时，执着于“正宗”而无人问津的困境。那时的他，和这个李瑞谦，某种程度上是否有些相似？都固执地坚守着某种自己认定的、关于食物的“本质”，只是表现形式不同。
“他说的‘野性力量’，指的是什么？”珉俊喃喃自语。
这个问题，成了接下来几天盘旋在两人心头的核心。他们再次翻出外婆留下的食谱笔记，那些古老的、甚至有些粗糙的配方，没有精确的克数，只有“适量”、“少许”、“火候到时”这样的描述，却蕴含着一种蓬勃的、与生活和自然紧密相连的生命力。
“也许，”智慧若有所思，“我们太追求‘完美’的体验和‘精准’的表达了。就像修剪得过于整齐的园林，虽然美丽，却少了些山野间肆意生长的、打动人的意外之喜。”
就在这时，他们收到了全罗道小屋母亲寄来的一个包裹。里面是今年第一批收获的小青椒，个头不均，有些甚至带着被虫啃食的斑点，却散发着极其浓烈、鲜活的辛香气。母亲在附言里写道：“今年雨水多，辣椒长得不算好看，但味道特别冲，特别香。”
看着这些“不完美”的辣椒，珉俊和智慧对视一眼，心中豁然开朗。
“下一期的‘实验厨房’，”珉俊眼中重新燃起了许久未见的、跃跃欲试的光芒，“我们不做任何预设，不编造任何故事。就用这些辣椒，还有菜园里其他那些‘不完美’的当季食材，完全凭感觉，去碰撞，去尝试。允许失败，允许意外，看看能不能找到一点……他所说的‘野性力量’。”
“好！”智慧用力点头，“我们邀请他来吧。”
一封措辞谨慎而真诚的邀请函，通过那个美食评论网站的私信功能，发送给了李瑞谦。邀请他作为特别观察员，参与“珉俊的餐桌”下一次完全开放、不计结果的“实验厨房”活动，主题就是——“寻找失落的本真”。
信发出后，如同石沉大海。
几天过去了，就在他们以为不会收到回复时，在一个细雨蒙蒙的傍晚，李瑞谦再次推开了餐厅的门。他依旧穿着那件亚麻衬衫，头发被雨水打湿了几缕，眼神里的灰翳似乎淡了一些，多了一丝复杂的、难以解读的情绪。
他看着迎上来的珉俊和智慧，声音低沉：
“好。我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