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门推开，冷空气混着村子里特有的柴火味和牲口粪味，猛地灌进车里，和之前车内的烟酒糖果味形成鲜明对比。
小卖部门口那几个人，包括村长和他小姨子，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我，像看怪物似的。
我站直身子，关上车门。
身上穿着在圳城买的黑色皮夹克，不算多名贵，但挺板正。
跟村里人裹着的棉袄完全两个画面。
我没急着说话，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最后落在村长脸上。
村长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那双平时在村里居高临下的小眼睛，死死盯着我。
他身边那个胖小姨子，张大着嘴。
阿斌也从副驾跳了下来，动作幅度很大，故意把车门摔得“砰”一声响。
他穿着紧身黑t恤，外面套着件仿皮的马甲。
嘴里叼着烟，眼神斜看着村长，那股子混混劲儿，拿捏得死死的。
阿文也下了车，站在我侧后方，没说话。
胖子在镇上就下车了，他家在李家村，不同方向，坐班车也方便。
我们三个往那儿一站，气场跟眼前这几个穿着破旧棉袄的村民，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反差。
“马月？”
村长终于反应过来，声音有点干涩，脸上努力想挤出点笑，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真是你啊？这，这是从圳城回来了？”
“嗯，回来过年。”
我淡淡地应了一句，从皮夹克内兜里掏出烟盒，是中华。
弹出一根，叼在自己嘴上，又随意地把烟盒递向村长说道：“村长，来一根？”
那红色的烟盒格外扎眼。
村长的眼神在那烟盒上停留了一秒，连忙摆手说道：“不用，我这儿有。”
他手忙脚乱地从自己那件旧棉袄口袋里掏出精白沙。
“马月，这，这是你的车？”村长的小姨子，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尖着嗓子问道，眼睛却不停地往我们那辆塞满年货的车里瞟。
完全忘记了我出去之前和她的那点小矛盾。
“嗯，二手的，代个步。”
我吐出口烟说道。
周围那几个村民，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啧啧，真出息了。”
“开车回来的，还是帕萨特。”
“你看车里那些东西，得花多少钱啊。”
“以前还真没看出来。”
这些议论声不大，但足以传到我们每个人耳朵里。
村长的脸色更不自然了，他搓着手，往前凑了半步，脸上那笑容都快挂不住了
：“回来好，回来好啊。”
他这话听着是客气，但听在我耳朵里，却带着点别的味道。
高兴？我在家里摆渡的时候，三年不给我涨工资，非说摆渡这个活有手就行。
我心里那股压了很久的火苗，噌地一下，又冒起来一点。
“是啊，回来了。在外面混了半年，吃了不少苦，也长了点见识。总算没饿死。”
我顿了顿，吸了口烟，自嘲的说道。
我看着村长那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样子，心里并没有多少复仇的快感。
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这就是我曾经需要仰望、觉得高高在上的人物。
在绝对的实力和金钱面前，原来也是如此不堪一击。
我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灭。
“行了，不耽误村长晒太阳了。”
我语气平淡的说道：“我先把东西送回家，改天有空，再来看望村长。”
说完，我转身拉开车门，坐回驾驶室。
阿斌和阿文也冷笑着瞥了村长一眼，上了车。
半年没有回来，村里通桥后，村道也扩宽硬化了一些。
发动车子，在发动机的低吼声中，我缓缓调转车头，朝我家老屋的方向驶去。
透过后视镜，我能看到村长还僵在原地，他小姨子正拉扯着他的胳膊，似乎在说着什么。
那几个村民则对着我们的车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阿斌兴奋地一拍大腿：“爽，太他妈爽了，大哥，你没看那老小子那脸色，跟吃了屎一样。还有他那胖姨子，哈哈。”
阿文也笑着说：“这下，皮哥你在村里算是彻底出名了。”
我没说话，只是专注地看着前方坑洼不平的土路。
脸是打了，气是出了。
可不知为什么，心里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畅快。
反而像是搬开了一块压了很久的石头。
风光是风光了。
但这风光的背后，是什么？
是赌场里烟雾缭绕的算计？是收账时阿斌满脸的鲜血？是手机渠道背后不见光的争夺？是警察时刻可能的扫荡？是财哥阴冷的威胁？
这些东西，就像沼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让人陷进去了。
我深吸一口气，将这些纷乱的念头压下。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前面到驼爷的棚子了。
“这是我师父，大家说话尊重一点。”
他们几个嗯了一声。
我拿上好烟好酒，走了上去。
推开虚掩的木门，驼爷正佝偻着背，躺在椅子上，目光还是看向太阳落山的地方。
听到我叫喊，驼爷慢慢转过头来。
那张脸，比半年前更干瘪了。
“驼爷。”
我把东西放在地上，走到他身边。
他愣了好几秒才认出我：“马月啊。是马月回来啦。”
他说话的声音很大，因为他自己的耳朵不好。
“嗯，我回来啦。”
看着驼爷干瘪的脸，突然又想起了老田，感觉他们两个人的神情太相似了。
驼爷把目光扫向旁边几位。
“驼爷。”
我把他们两个拉上前。“这两位是我的，朋友。”
我没有把兄弟两个字说出来。
“好好好，出息了。”
驼爷说首，举起了烟杆，我熟练的上前从荷包里取烟丝。
突然驼爷的笑容慢慢消失了，我注意到他的眼睛紧紧盯着阿斌手腕上的纹身看。
我给阿斌使了一个眼色，阿斌，这才把袖子撸到底。
“驼爷，你身体现在怎么样？”
院子里面的鸡好像没几只了，茶壶旁边还像以前那样脏。
我连忙拿抹布抹着。
“哥。”
我转头往外一看，浩子过来了。
“哥，听别人说你回村了，等了半天没见人，我就猜到你在这儿。”
“马月，你先回去吧，别让家里人等急了。”
驼爷把脸转向一边，噗呲噗呲大口抽着烟。
我隐隐感觉，驼爷的脸色变化，肯定跟阿斌手上的纹身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