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院子里的晨光，是被檐角的麻雀啄碎的，金粉似的洒了半窗。
书房里静悄悄的，只有铅笔划过绘图纸的沙沙声，像春蚕啃食着嫩叶。张雨晴握着笔的手稳得很，笔尖在设计图上勾勒出最后一道流畅的弧线，眉眼间还凝着几分专注。可就在这一瞬，小腹处忽然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坠痛，不算尖锐，却带着一种熟悉的、不容错辨的信号。
孩子要出生了。
张雨晴笔尖一顿，墨色的线条微微顿了个小疙瘩。她没有慌，只是缓缓放下笔，指尖轻轻覆在小腹上，那里隆起的弧度温软又坚实，隔着薄薄的衣料，仿佛能触到小家伙不安分的胎动。她深吸一口气，撑着桌子慢慢站起身，腰背挺得笔直，脸上连一丝慌乱的神色都没有，只是扬声朝门外喊了一句：“娟子，进来一下。”
张秀娟正踮着脚收衣服，听见张雨晴的声音，忙不迭应了一声，哒哒地跑过来，推门时带起一阵清风：“嫂子，咋啦？是不是图纸画完了？我瞅着你这几天……”
话没说完，就见张雨晴转过身，额角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却依旧笑着：“娟子，扶我去卫生间，我想洗个澡。”
张秀娟的动作猛地顿住，脸上满是迟疑：“嫂子？这大早晨的，洗啥澡啊？你这身子沉，万一滑着咋整？”她瞅着张雨晴的脸色，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张雨晴的笑容依旧平和，眉眼弯弯的，瞧不出半分异样。
“没事，扶我过去就好。”张雨晴的声音轻轻的，却带着一股让人信服的力量。
张秀娟不敢怠慢，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扶住她的胳膊。张雨晴的手温温的，不像平日里那样有劲，却也没有发抖。两人慢慢挪到卫生间，张秀娟拧开热水器，温热的水流哗哗淌下来，氤氲的水汽很快漫了满室。她帮着张雨晴褪去衣裳，看着她小腹上那道浅浅的妊娠纹，心跳忽然就快了起来，指尖都有些发颤。张雨晴倒是自在，靠在瓷砖墙上，任由温水漫过肩头，眉眼间甚至还带着点笑意，仿佛只是寻常的沐浴，而非临盆前的准备。
洗完澡，张秀娟拿干毛巾帮她擦着头发，指尖都在抖。张雨晴侧过头，看着她紧绷的侧脸，轻轻开口：“娟子，你去告诉妈，把待产包拾掇出来，一会儿咱们去医院。”
张秀娟的手一抖，毛巾差点掉在地上：“去、去医院？嫂子，你是不是……是不是要生了？”
“嗯，差不多了。”张雨晴点点头，语气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还有，你给凤印打个电话，让他开车过来送咱们。你哥昨儿半夜被部队叫走了，定是有紧急任务，别惊动他。”
“要生了！”这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在张秀娟脑子里炸开。她瞬间就慌了神，手里的毛巾啪嗒掉在地上，也顾不上捡，转身就往门外冲，声音都带上了哭腔，脚步踉跄得差点绊倒门槛：“妈！婶子！快！快进来啊！我嫂子要生了！”
这一嗓子喊得惊天动地，院子里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一片。
正在厨房熬小米粥的李翠红，手里的汤勺哐当一声砸在锅沿上，滚烫的米汤溅出来，烫了手背也顾不上疼，围裙都没解，就往张雨晴的房间冲。高彩云正坐在屋檐下择菜，听见喊声，手里的小白菜撒了一地，腾地站起来，腿肚子都在转筋，跟着李翠红往屋里跑。
两个人一前一后冲进屋里，一眼就看见张雨晴正坐在椅子上，慢条斯理地梳着头发，脸上半点慌张都没有。
“雨晴！”李翠红扑过来，一把攥住她的手，声音都在打颤，“你现在感觉咋样？肚子疼得厉害不？咋不早说啊！这孩子，咋还这么淡定！”她的手心里全是汗，冰凉冰凉的，攥得张雨晴的手腕生疼。
张雨晴反手握了握她的手，温声安抚：“妈，别着急，就只是肚子有点下坠，不疼，还早着呢。”
“还早？都要去医院了还早？”高彩云急得在原地团团转，脚下的鞋蹭着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她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嘴里不停念叨着，“念山那臭小子！昨儿半夜走的，这节骨眼上，部队咋就这么多事！不行，我得给他打电话，让他赶紧回来！他媳妇要生了，他能不在跟前吗？”
她说着就要往屋外走。
张雨晴连忙伸出手，拉住了她的胳膊，力道不大，却很坚定：“妈，别去。”她看着高彩云焦急的脸，语气依旧平静，“山哥是军人，部队的任务哪能耽误？他要是接到电话，肯定得心急火燎往回赶，路上多不安全。再说了，这大早上的，他那边指不定在执行任务，电话未必打得通。我都安排好了，让娟子给凤印打电话，他开车快，送咱们去医院妥妥的。”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定心丸，让屋子里骤然紧绷的空气，稍稍松缓了些。
高彩云停下脚步，看着张雨晴镇定的眉眼，眼眶都红了，跺了跺脚：“这都啥时候了，你咋还这么沉得住气！”
李翠红也急得直叹气，转头看向门口，嘴里念叨着。
话音刚落，就见张国华和张瑞清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咋了咋了？闺女，你感觉咋样？要不咱现在就走？别等凤印了，我去路口拦车！”
“爸，不用。”张雨晴摇摇头，笑容依旧温和，“凤印很快就来，不急。”
高彩云也缓过神来，连忙帮腔：“对对对，雨晴说得对！念山在部队，肯定身不由己，咱别给他添乱。现在最重要的是赶紧收拾待产包，孩子的小衣服、小被子、尿布，还有雨晴要用的红糖、鸡蛋，都拾掇利索了，凤印一到咱就走！”她说着就转身往外跑，“我去屋里收拾！”
“我也去！”李翠红紧随其后，脚步匆匆，“我把红糖罐子带上，还有那老母鸡，等雨晴生完了，炖鸡汤给她补身子！”
高彩云终究还是没忍住，走到窗台边，拿起电话机，手指抖着拨了号，可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的忙音，终究还是泄气地挂了。她转过身，看着依旧安坐的张雨晴，心里又是佩服又是心疼。
张秀娟早就拨通了李凤印的电话，对着听筒语无伦次地喊：“凤印哥！快！快来我家！我嫂子要生了！你赶紧开车来送我们去医院！”她挂了电话，转过身，看着屋子里忙作一团的四个人，又看看淡定自若的张雨晴，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一会儿想去帮着收拾东西，一会儿又想守着，整个人像只无头苍蝇似的，团团转。
晨光透过窗棂，落在张雨晴的发梢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她靠在椅背上，指尖轻轻抚摸着小腹，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两世为人，她早已不是那个初为人母时惊慌失措的小姑娘。阵痛还在隐隐袭来，可她的心，却稳如磐石。
门外传来汽车的鸣笛声，李凤印来了。
屋子里的人瞬间更慌了，李翠红抱着待产包跑出来，差点撞在门框上；张国华扛起包，脚步踉跄；高彩云攥着张雨晴的手，手心全是汗；张瑞清在后面喊着：“慢点！都慢点！别摔着雨晴！”张秀娟更是跟在身后，一步三挪，紧张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唯有张雨晴，依旧从容。她在众人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身，朝着门外的汽车走去。阳光落在她的身上，温暖而明亮，仿佛前路的所有未知，都抵不过她此刻的笃定与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