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辞长跪于地,青丝披散肩头,绯色官袍衬得她侧脸线条愈发清晰——那确实是属于女子的轮廓。满殿死寂,唯有她清越的声音在巨大的梁柱间回荡,余音未绝。
欺君罪臣?还是救国良将?
这个问题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个人的心头。
“荒谬!”短暂的震惊后,柳文正第一个反应过来,须发皆张,怒不可遏,“宋清辞!你犯下欺君大罪,不思悔改,竟还敢妄言军国大事!南境战事,自有兵部统筹,朝廷调度,岂容你一介戴罪女子置喙!陛下,此女巧言令色,意图以军功脱罪,实乃藐视国法,罪上加罪!请陛下立刻将其拿下,交三司严审!”
“柳相此言差矣!”
一道冰冷的声音响起,压过了殿中的窃窃私语。
萧景珩出列了。他步履沉稳,走到宋清辞身侧,并未看她,而是面向御座,声音清晰而有力:“父皇,儿臣以为,宋将军……宋清辞虽有欺瞒之过,然其情可悯,其志可嘉!当年镇北侯一案,本就疑点重重,宋清辞为查清父冤,不得已隐姓埋名,投身军旅。这七年间,她在北境浴血奋战,献奇计,破强敌,解北境倒悬之危;西北平叛,更是以少胜多,速战速决,保边境安宁。此等功绩,桩桩件件,皆是为国为民,天地可鉴!”
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柳文正及那些蠢蠢欲动的官员,语气陡然转厉:“今日南境告急,国难当头!叛军连破三城,势如破竹!朝中诸公,谁有把握能挽狂澜于既倒?谁有胆量敢立军令状,必平叛乱?若无,又凭什么质疑一个愿以戴罪之身,亲赴险地,为国效死的将领?!”
这一连串质问,掷地有声!不少武将,尤其是曾与宋清辞在北境或西北并肩作战过的将领,都暗自点头。功是功,过是过,宋清辞的军事才能和敢战之心,无人能否认!
“三殿下这是要包庇欺君之臣吗?!”柳文正脸色铁青,针锋相对,“法度就是法度!若人人都以‘情有可原’为由,行欺瞒之事,朝廷威严何在?祖宗法度何在?!陛下,宋清辞女扮男装,混淆阴阳,已是重罪!更何况她身份敏感,乃是待罪之臣遗孤,岂能掌兵?此例一开,后患无穷!”
“柳相口口声声法度,那当年构陷忠良、制造冤案,致使边关不稳、将士寒心,这又算什么法度?!”萧景珩寸步不让,目光如刀,“宋清辞之过,在于隐瞒身份,其心可诛乎?其行可原乎?儿臣以为,当此国家危难之际,当以国事为重,以才能为先!若因性别之见、旧案之嫌,便弃能将不用,任南境糜烂,才是真正的误国!”
“你……!”
“陛下!”不等柳文正再言,兵部尚书李崇忽然出列,这位素来中立的老臣,此刻面色凝重,拱手道,“南境军情如火,叛军号称十万,气焰嚣张。南宁若失,则岭南震动,西南诸夷恐生异心!当务之急,是尽快派得力大将前往平叛,稳定军心。宋……宋将军虽身份有疑,然其战功、能力,有目共睹。老臣以为,三殿下所言,不无道理。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
李崇的表态,让局势出现了微妙的变化。他并非萧景珩一党,也非柳文正门下,他的意见,更多是出于对军情的务实考量。
紧接着,又有数名武将出列,其中不乏宿将。
“陛下!末将曾与宋将军在西北并肩杀敌,其用兵之奇、胆魄之壮,确非常人可比!南境叛军虽众,然乌合之众,若宋将军领兵,或可速胜!”
“陛下,军情紧急,不容拖延!请陛下速做决断!”
“陛下!宋将军既有此胆魄立军令状,何不给她一个机会?若胜,则平定南境,戴罪立功;若败,再两罪并罚不迟!”
武将们的倾向逐渐明朗。在实实在在的军功和迫在眉睫的危机面前,那些关于性别、出身的争议,似乎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他们更看重谁能打胜仗,谁能解眼前之危。
柳文正一党的文官们则纷纷反驳,引经据典,大谈“纲常伦理”、“朝廷法度”,坚持必须严惩宋清辞以正视听。双方在殿上激烈争辩,唾沫横飞,几乎要将宣政殿的屋顶掀翻。
承天帝始终端坐御座,一言不发。冕旒的玉珠微微晃动,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他的目光,时而落在跪地不起的宋清辞身上,时而扫过争论不休的群臣,最终,又落回了面前那份染血的南境军报上。
时间一点点过去,殿外的风雪似乎更急了,呜咽的风声透过厚重的殿门隐约传来。
终于,在争论达到白热化时,承天帝缓缓抬起了手。
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满殿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只象征着无上权力的手上。
“宋清辞。”承天帝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女扮男装,欺瞒朕与朝廷,确是死罪。”
柳文正等人闻言,脸上露出喜色。
然而,承天帝的话锋随即一转:“然,北境之功,西北之捷,亦是实绩。你父镇北侯一案……朕当年亦有疑虑,只是证据确凿,不得不办。”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今日你当殿自陈,为父鸣冤,虽言语激烈,其情……可悯。”
柳文正的脸色瞬间又白了。
“如今南境危急,叛军肆虐,生灵涂炭。”承天帝的目光落在军报上,语气加重,“国难当头,朕确需良将平叛。你既有胆立军令状,朕便给你一个机会。”
“陛下!”柳文正急呼。
承天帝摆了摆手,制止了他,继续对宋清辞道:“朕命你为南境平叛副使,暂代主将之职,持朕剑印,节制南境诸军。限你三月之内,平定交趾叛乱,收复失地!若成,则功过相抵,朕再论你镇北侯府旧案!若败,或逾期无功,则两罪并罚,立斩不赦!你,可敢接旨?!”
不是“将军”,而是“副使”;不是“平反”,而是“功过相抵,再论旧案”。条件极其苛刻,风险巨大,但这已是绝境中唯一的一线生机!
宋清辞心脏狂跳,她重重叩首,额头触及冰凉的金砖,声音坚定无悔:“罪臣宋清辞,接旨!谢陛下隆恩!三月之内,若不能平叛,臣,甘愿受死!”
“陛下圣明!”萧景珩率先躬身。
李崇等务实派官员也纷纷附和:“陛下圣明!”
柳文正及党羽面色铁青,却不敢再言。皇帝已经金口玉言,圣旨已下,再反对便是抗旨不遵。
“兵部、户部,即刻筹措粮草军械,不得有误。”承天帝沉声吩咐,“宋清辞,朕许你在京营及北境旧部中,挑选五千精兵为骨干,即日开拔!”
“臣,遵旨!”
朝会散了。百官心思各异地退出宣政殿。风雪扑面而来,冰冷刺骨。
宋清辞缓缓起身,青丝依旧披散,她抬手,随意将长发拢起,用一根不知从何处抽出的发带束住,动作干脆利落,又恢复了那沙场将领的干练气质。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挥之不去的沉重与决绝。
萧景珩走到她身边,低声道:“五千人太少,南境叛军号称十万,即便夸大,亦有数万之众。我会设法让玄七带一部分暗卫混入军中,护你周全。”
“多谢殿下。”宋清辞看向他,目光复杂,“此去凶险,殿下在京中,亦要万分小心。柳文正……绝不会善罢甘休。”
“我知道。”萧景珩深深看着她,“你只需记住,活着回来。其他的,交给我。”
没有更多的言语,两人在漫天风雪中,短暂对视,一切尽在不言中。
宋清辞转身,大步走向宫门。绯色的身影在雪中渐行渐远,单薄却挺拔,仿佛一杆宁折不弯的红缨枪。
萧景珩目送她的背影消失,才缓缓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他的面容在风雪中愈发冷峻,眸底深处,却有火焰在燃烧。
金殿哗变,以这样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暂时落下帷幕。欺君之罪未消,却又添了平叛重任。是绝境,亦是转机。
整个京城都在议论今日朝堂上的惊天之变。“玉面将军”原是女子,乃是镇北侯遗孤,当殿请缨南下平叛……每一个消息都足以引发轩然大波。
有人唾骂她欺君罔上,有人同情她为父伸冤,有人钦佩她临危受命的胆魄,也有人冷眼旁观,等着看她三月后兵败身死。
但无论如何,所有人的目光,都已投向了南方。
宋清辞没有时间理会这些议论。回到云麾将军府,她立刻开始着手准备。赵猛等亲卫早已得知消息,虽震惊于将军的女子身份,但数年并肩作战的情谊与信任丝毫未减,反而更加坚定地追随左右。
“将军,不,小姐……”赵猛眼眶微红,“弟兄们都愿意跟您南下!刀山火海,绝不后退!”
“叫我将军。”宋清辞打断他,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在军中,我依旧是宋青,是你们的将军。去,按照名单,挑选最精锐、最可靠的弟兄,告诉他们,此去南境,九死一生,自愿者可随行,不愿者绝不勉强,留在京营,亦是前程。”
“是!将军!”赵猛挺直胸膛,大声应道。
府外,得知消息的谢云舒不顾一切地闯了进来,见到宋清辞,未语泪先流:“清辞!你……你怎么这么傻!南境那是龙潭虎穴啊!柳文正说不定还会暗中使绊子……”
“云舒。”宋清辞握住她的手,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疲惫,却有种奇异的安定力量,“这是我选的路。不去,立刻就是死局。去了,至少还有一线生机,还有为父兄正名的可能。”
“可是……”
“没有可是。”宋清辞摇头,目光望向南方,“帮我照顾好府里,若我……回不来,那封信,交给该交的人。”
谢云舒泣不成声,只能用力点头。
当夜,宋清辞挑灯夜战,研究南境舆图、叛军情报、当地气候民俗。她深知,此战不同于北境对阵狄骑,也不同于西北剿匪。南境山林密布,瘴疠横行,叛军熟悉地形,擅长山地丛林作战。必须以己之长,克彼之短。
她反复推演,结合萧景珩暗中送来的一些关于交趾内部势力分析的情报,一个初步的作战方略,渐渐在她脑中成形。
三日之后,五千精兵集结完毕。除了赵猛等北境旧部,还有不少在京营中仰慕“玉面将军”威名、自愿请战的悍卒。队伍肃杀,旌旗猎猎。
承天帝在宫中赐下饯行酒,并未亲自露面,由高公公代赐剑印,并传达了“望卿早奏凯歌”的殷切期望——或者说,是最后通牒。
宋清辞接过沉甸甸的剑印,单膝跪地,向皇宫方向遥遥一拜。然后起身,翻身上马。
她换下了绯色官袍,着一身特制的银甲,外罩赤红披风,青丝尽数束于盔内。阳光照在冰冷的甲胄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那张曾引得无数猜测的“玉面”,此刻只剩下一片沙场砺炼出的坚毅与肃杀。
“出发!”
一声令下,五千铁骑,如同离弦之箭,冲出京城,向着烽烟弥漫的南境,疾驰而去。
身后,是波涛诡谲的京城,是未卜的前途,是必须以鲜血和胜利才能争取的一线生机。
身前,是未知的战场,是凶残的叛军,是必须用三个月时间完成的、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宋清辞的目光,始终坚定地望着前方。
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
纵使刀山火海,亦要闯出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