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宁城解围后的第七日,残冬将尽,南地已隐隐有了几分早春的暖意,只是山林间的晨雾依旧浓重,带着硝烟与血腥散尽后、草木与泥土混杂的气息。城内外虽已不见大规模的战事,但肃杀与忙碌的气氛并未缓解分毫。
宋清辞将临时行辕设在原叛军中军大营的位置——一处背靠山丘、可俯瞰南宁城及周边平野的坡地。营帐连绵,秩序井然,与昔日叛军占据时的混乱肮脏判若云泥。缴获的旗帜、兵甲堆积如山,正由专人清点造册;降兵被划分为数十个营地,分批看管、甄别;不断有来自各州县的使者、地方士绅代表前来谒见,呈报本地情形,表达归顺之意。
案头的文书堆积得如同小山。军功叙录、粮草损耗、抚恤名单、降兵安置章程、地方善后条陈、送往京城的捷报……每一份都需要宋清辞最终批阅或定夺。她已连续数日只睡不到两个时辰,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但精神却异常专注,批阅文书的动作迅捷而稳定,听取禀报时目光锐利,总能一针见血指出关键。
“……降兵总计四万三千七百余人,其中重伤失去战力者约五千,轻伤可愈者万余。”赵猛捧着厚厚的册子,声音洪亮地汇报,“按将军吩咐,已将降兵按原所属部落、地域初步分开看管。愿意回乡务农、且查明确系被裹挟者,已登记造册,发放少量路费口粮,分批遣散,并责令各地官府监督安置,不得歧视。总计已遣散约一万五千人。”
宋清辞笔下未停,在另一份关于请求调拨春耕种粮的文书上写下“准,速办”三字,口中问道:“剩余的呢?”
“剩余约两万七千人,多为交趾各土司麾下战兵,或惯于劫掠、桀骜不驯之辈,直接遣散恐生后患。”赵猛沉声道,“其中部分头目、悍卒已被单独看押。其余人等,末将等商议,拟仿照军屯旧制,划出几处无主荒地或收复的叛产,以营为单位,命其开垦耕种,自食其力,并由我军派员监督管教,待其真正归化,再行定夺。”
“可以。”宋清辞终于搁下笔,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眉心,“但须明确,屯田非为囚禁,是为给其一条生路。规矩要严,但若有表现优异、真心归顺者,亦当有奖赏擢升之途,以安其心。具体章程,你们会同几位参军,尽快拟个细则上来。”
“是!”
赵猛退下,玄七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他虽隶属萧景珩麾下暗卫,但此次南征,宋清辞已实际将其作为情报与特殊行动的总管。他带来的消息往往更为隐秘和关键。
“将军,吴道子已秘密押送至我们完全掌控的一处山庄。此人开始还颇为硬气,但经属下略施手段,又晓以利害,现已松口。”玄七声音平静无波,“据其招供,柳文正党羽与交趾部分土司及走私商人勾结已有数年,主要通过雁门关及洛州等地的隐秘渠道,输送铁器、盐茶、甚至部分违禁军械,换取交趾的金银、宝石、香料。此次叛乱,柳文正虽未直接下令,但其门下一位负责南方‘生意’的心腹,曾暗中传递消息,暗示若交趾能搅乱南境,牵制朝廷注意力,于柳相在京中行事大为有利,并承诺事成之后,可在边贸上给予更多便利。”
宋清辞眼中寒光一闪。果然如此!柳文正这条老狗,为了权位,竟不惜引外邦为祸,涂炭生灵!吴道子的口供,加上之前李福可能提供的线索、以及从北境和洛州查到的蛛丝马迹,已经能拼凑出一条相对完整的证据链!
“口供笔录、相关物证,务必妥善保存,加密看管。”宋清辞沉声吩咐,“吴道子此人,心思诡诈,其供词真伪需仔细核对,且要防其反复或被人灭口。”
“属下明白,已做万全安排。”玄七点头,继续道,“另外,京中传来密讯。”他递上一枚小小的蜡丸。
宋清辞捏碎蜡丸,取出内里卷得极细的纸条。是萧景珩的亲笔,字迹依旧苍劲有力,但比往日略显急促:
“清辞吾卿:南捷闻之,朝野震动,民心沸腾。汝以红衣银甲之姿,三月平叛之功,威名已着于天下,万民称颂,柳党气沮。然旧案铁证之搜集,亦至关键。李福伤势大愈,心神渐稳,经反复劝导,已愿开口,其所知当年雁门关粮械异常调运之内情,与洛州王瑾线索及吴道子供词可相互印证。父皇近日偶染风寒,精力不济,于旧案似有追忆松动之象。此正吾等蓄势发力之良机。南境善后,当速决断,择日凯旋。京中诸事,吾已布署,静待卿归。切切保重。景珩字。”
字里行间,既有对她功绩的肯定与为她造势的成果,更有对下一步行动的清晰判断与急切期待。尤其是“父皇近日偶染风寒,精力不济,于旧案似有追忆松动之象”一句,透露出的信息至关重要。皇帝年老体衰时,往往更容易反思旧事,尤其是可能存在的冤屈。这是为镇北侯府翻案的最佳时机!
宋清辞将纸条凑近烛火,看着它化为灰烬,心中波澜起伏。终于……终于等到这一天了!父亲,兄长,侯府上下百余口的冤屈,清辞很快就能为你们讨回公道了!
“传令下去,”她站起身,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各部加紧完成手头事务:军功叙录、抚恤发放、降兵屯田安置、地方秩序恢复,务必在十日内基本理清。十日后,留下三千兵马,由赵猛统率,暂驻南宁,协助地方官维持局面,监督降兵屯田事宜,并继续清剿可能残存的零星匪患。其余有功将士,随我押解吴道子等一干要犯及叛军重要头目,班师回朝!”
“是!”玄七肃然领命。
接下来的十日,整个南宁周边变成了一个庞大而高效的善后机器,在宋清辞的坐镇指挥下,有条不紊地运转着。该遣散的降兵,分批领取路费干粮,在官军的监视下踏上归途,许多人临走前,甚至朝着宋清辞行辕的方向磕头,感谢不杀之恩与回乡之德。该留下的降兵,被编入一个个屯田营,划分土地,发放简陋农具,开始了战后的新生。阵亡将士的抚恤金被足额发放到幸存同袍手中,由其代为转交家属(阵亡名录已快马送往兵部及将士原籍)。受损的城垣、道路开始修补,逃散的百姓陆续返乡,荒芜的田地里,出现了零星春耕的身影。
与此同时,“红衣女将”宋清辞的传奇事迹,也随着遣散的降兵、往来的商旅、说书人的口舌,如同春风一般,迅速吹遍了岭南的每一个角落,并向着更北方蔓延。
人们传颂着她以五千破数万、水火奇袭落雁谷的神机妙算;传颂着她阵前生擒叛军军师、阵斩叛酋阮福贵的绝世武勇;传颂着她对战俘恩威并施、对百姓秋毫无犯的仁德;更传颂着她那身标志性的、在战场上如同烈焰般燃烧的红衣银甲。
“知道吗?那位宋将军,其实是女儿身!”
“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朝廷邸报都说了!是当年镇北侯府的千金!为了给父兄伸冤,才女扮男装投军的!”
“天爷啊!这得多大的胆识和本事!”
“所以说,这才是真豪杰!比那些只知道夸夸其谈的老爷们强多了!”
“听说她在金殿上自己承认了,还立了军令状南下平叛,如今真的三个月就平了!”
“这才是国之栋梁!谁说女子不如男?”
茶楼酒肆,田间地头,这样的议论无处不在。钦佩、赞叹、感激、甚至带有一丝神话色彩的故事,在民间疯狂流传。很快,一些受过兵灾、又被宋清辞部解救或帮助过的州县,开始有乡绅士子自发联名,撰写称颂其功绩、感念其恩德的“万民书”,准备送往京城,为这位奇女子请功、正名!
民意的浪潮,正在悄然形成一股沛然莫之能御的力量。这股力量,即将随着凯旋大军的步伐,一同涌向那座决定着无数人命运的权力中心。
第十日,一切准备就绪。
清晨,南宁城外,旌旗蔽日,刀枪如林。经过休整补充的平叛大军,精神抖擞,列阵于城外旷野。队伍最前方,是押解着吴道子等数十名要犯的囚车。赵猛率领留守的三千将士,列于一侧相送。
宋清辞依旧是一身银甲,外罩那件历经战火、颜色愈发深沉如血的红袍。她立于高台之上,目光缓缓扫过下方肃立的将士。这些面孔,有些熟悉,是北境带来的生死兄弟;有些是京营选拔的悍卒;还有些,是南境之战后补充的本地健儿。如今,他们都在她的旗帜下,共同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创造了以少胜多、平定叛乱的奇迹。
她没有发表长篇大论的讲话,只是用清晰而有力的声音,传达了最简单的命令:
“将士们!南境已平,叛乱已定!此乃尔等浴血奋战之功,朝廷与百姓,不会忘记!”
“今日,我等凯旋回朝!带走的,是胜利的荣耀,是叛酋的俘虏!留下的,是南境的安宁,是百姓的生计!”
“班师——!”
“万胜!万胜!万胜!”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直冲云霄,惊起远处山林间栖息的群鸟。
宋清辞翻身跨上战马,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她奋战了近三个月、终于恢复平静的南疆雄城,看了一眼那些自发聚集在道路两旁、默默相送的百姓,轻轻一夹马腹。
赤色披风在早春的风中扬起,如同胜利的旗帜。
大军开拔,踏上了北归的征程。车轮滚滚,铁蹄铿锵,向着京城,向着最终的审判与荣耀,昂首前行。
南疆的烽烟彻底熄灭,而一场关乎真相、正义与权力最终归属的暴风,即将在帝国的中心,猛烈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