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空白的脸孔,无声地“凝视”着林晚星。没有眼睛,却仿佛能洞穿灵魂,将她从内到外剖析得一干二净。干涩沙哑的“需付……船资……”在死寂的湖面上回荡,比任何尖锐的威胁更令人心悸。
林晚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与这无面的存在对视——如果那能称之为对视的话。她手背上的“初火之烬”印记微微发热,左手掌心的“破灭烙印”却传来一丝冰凉的悸动,仿佛在回应这诡异摆渡人的要求。
“什么船资?”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仅仅是因为虚弱,更是源于面对未知支付的恐惧。在这片规则迥异的夹缝之地,所谓的“船资”绝非凡俗金银。
摆渡人空白的脸部轮廓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像是在……嗅闻?它那由阴影凝聚而成的竹篙,轻轻点在林晚星脚下的能量薄膜上,一圈无形的涟漪荡漾开来。
“记忆……”它沙哑地开口,声音仿佛生锈的齿轮在转动,“强烈的情感……刻骨的恐惧……或……珍贵的温暖……皆可。”
记忆?!林晚星心头巨震。竟然是要用记忆来支付?这比索取血肉更加残酷!记忆构成了一个人的过去,是自我认知的基石。失去记忆,某种程度上就是失去了一部分的自己。
“你……汲取记忆?”她难以置信地问。
“非是汲取……是‘阅览’……与‘收取’。”摆渡人纠正道,声音毫无波澜,“沉眠之湖……埋葬了太多过往……它需要……新的‘故事’来维持……‘存在’的平衡。而我……是保管者……亦是收税人。”
它那空白的脸转向脚下漆黑的湖水:“湖底……沉淀着无数岁月的残影……你的记忆……将成为其中之一……或许……能与某段沉睡的低语……产生共鸣……”
林晚星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窜上。这片死寂的湖泊,竟然是一个巨大的、活着的记忆墓园?而她现在,要亲手将自己的一部分投入其中?
“我……需要支付多少?”她艰难地问道。
“一段……”摆渡人缓缓抬起阴影竹篙,指向晚星的心口,“足以让我……感到‘价值’的一段。其强度……由我判定。”
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林晚星看着身后那依旧闪烁着微光、却可能随时被追兵踏上的“影菇之径”,又看向眼前那深不见底的光影漩涡门户。她没有退路。
“……好。”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次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决然,“我支付。”
如何支付?她并不知道。但当她做出决定的瞬间,摆渡人动了。
它那空白的脸部,突然如同水面般荡漾起来,中心开始旋转,形成一个微小的、吸引一切光线的漩涡。同时,它伸出另一只并非由阴影构成、而是如同干枯树枝般的手指,点向来晚星的眉心。
林晚星本能地想躲,但身体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禁锢,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根冰冷的手指触及她的皮肤。
刹那间,天旋地转!
眼前的景象——摆渡人、扁舟、黑色的湖面、光影漩涡——全部扭曲、模糊,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倒影。无数画面、声音、气味、情感,不受控制地从她记忆深处被拉扯出来,如同决堤的洪水,涌向那根手指,涌向摆渡人脸上那小小的漩涡。
她看到了……
· 姐姐林朝月温暖的笑容,在阳光下发着光,将一块水果糖塞进她手里。 那是童年最甜美的记忆之一,纯粹的、毫无阴霾的快乐。
· 民俗学实验室里,深夜灯火通明,她与导师争论着某个民间传说的流变,眼中闪烁着求知的火焰。 那是她理性世界的基石,是秩序与逻辑的象征。
· 发现姐姐尸体那天,冰冷的停尸房,刺鼻的消毒水味道,还有那无法言喻的、撕心裂肺的空洞与绝望。 这是她一切行动的原点,是最深沉的痛苦。
· 第一次主动触碰“残影”,被死亡瞬间的恐惧淹没,呕吐、颤抖,却依旧死死抓住那个染血的玩偶不放。 这是能力觉醒的阵痛,是踏入黑暗世界的入门券。
· 沈墨初在危机时刻挡在她身前,背影挺拔而可靠,他冷静的声音说:“跟紧我。” 一丝微妙的、连她自己都未曾仔细分辨的依赖与信任。
· 顾云深在影界坠入深渊前,那狂放又带着一丝悲凉的眼神,以及他留下的那句话和灵魂烙印带来的灼热。 复杂的情绪,混杂着愧疚、震撼与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这些记忆的碎片,如同缤纷却锋利的玻璃片,飞速闪过,又被强行抽取。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某些东西正在从她脑海中剥离,那种感觉并非疼痛,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源自灵魂的“缺失感”。
摆渡人脸上的漩涡旋转得更急了,它似乎在“品尝”着这些记忆洪流。
突然,流淌的记忆画面猛地一顿,聚焦在了一段特定的场景上——
那是她反复回忆、却始终笼罩迷雾的片段:姐姐林朝月去世前一周,一次视频通话。姐姐的背景似乎是一个实验室,灯光惨白,她的脸色异常苍白,眼神深处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和急切。她对林晚星说:“晚星,听着,如果……如果我出了什么事,小心沈墨初!他不是你看上去那么简单!他的家族……守秘人……他们守护的不是真相,是‘平衡’,为了平衡,他们什么都可以牺牲!”
这段记忆,尤其是“小心沈墨初”这几个字,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的心底,是她对沈墨初最初怀疑与隔阂的根源。
此刻,这段记忆被摆渡人精准地捕捉、放大,如同最清晰的影片,开始被缓缓抽取!
“不……”林晚星在意识中呐喊。这段记忆至关重要,它关系到她对核心盟友的判断,关系到姐姐死亡的真相!失去它,她可能会迷失方向,甚至重新落入可能的陷阱!
她拼命地试图收回、掩盖这段记忆,但她的精神力量在摆渡人那古老而诡异的能力面前,显得如此渺小。记忆的流光,依旧不可逆转地流向那空白的漩涡。
就在这关键的记忆即将被彻底抽离的瞬间——
异变陡生!
她左手掌心的“破灭烙印”,那属于顾云深的血色符文,猛地灼热起来!一股冰冷、霸道、充满毁灭意志的力量,并非攻击摆渡人,而是强行介入了记忆的流!
这股力量,并非保护那段关于“小心沈墨初”的记忆,而是……扭曲了它!
在即将被抽取的记忆画面边缘,一些原本模糊、未被晚星注意到的细节,被“破灭”之力强行凸显、放大!林晚星“看”到,姐姐在说出“小心沈墨初”时,她的手指在镜头外,似乎极其快速地在桌面上敲击着什么……那节奏……像是某种密码?!同时,姐姐的眼神在恐惧深处,还夹杂着一丝……愧疚与无奈?
紧接着,“破灭烙印”的力量裹挟着另一段更深层、更隐秘的记忆碎片,冲向了摆渡人的漩涡!
那是一段林晚星自己几乎已经遗忘的、幼年时的记忆:大约四五岁时,她和姐姐在老家阁楼玩耍,无意中触碰了一个被尘封的、样式古老的梳妆盒。盒盖打开的瞬间,她似乎看到镜子里闪过一个穿着旧式戏服的、模糊的女人身影,同时耳边响起一声极轻微的、幽怨的叹息。当时她吓坏了,姐姐连忙关上盒子,安慰她说那是错觉。此事之后,她发了三天高烧,记忆也变得模糊。
这段被尘封的、与“白夫人”力量可能产生最初联系的记忆,被顾云深的“破灭烙印”强行推了出来,替代了“小心沈墨初”那段记忆,作为主要的“支付品”,涌向摆渡人!
摆渡人脸上的漩涡猛地一滞,空白的“面部”似乎产生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它“看”了一眼林晚星左手掌心那隐隐浮现的血色符文,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讶异:“……‘破灭’的干涉……有趣的烙印……”
它没有深究,似乎对于它而言,只要支付了“足够价值”的记忆即可,至于支付哪一段,并不重要。
那根冰冷的手指离开了林晚星的眉心。
记忆抽取的过程停止了。
林晚星踉跄一下,几乎瘫软在舟上,大脑一片空白,剧烈的空虚感和眩晕感席卷了她。她下意识地去回忆“小心沈墨初”那段记忆,发现它还在,但似乎……少了某种沉重的分量,边缘处多了一些模糊的、需要重新审视的细节。而那个关于古老梳妆盒的童年记忆,则变得异常清晰,仿佛刚刚发生过。
摆渡人得到了它的“船资”。它缓缓收回手指,脸上那小小的漩涡平息,恢复成一片空白。它转过身,重新握紧阴影竹篙。
“船资……已付。”它沙哑地宣布。
然后,它用竹篙轻轻一点湖面。那叶看似破旧的扁舟,无声无息地、平稳地滑向那巨大的光影漩涡门户。
林晚星瘫坐在舟上,剧烈地喘息着,努力平复着精神上的创伤和混乱的记忆。她看着摆渡人沉默的背影,又低头看向自己左手掌心那缓缓隐去的血色符文。
是顾云深……留下的烙印保护了她?或者说,干预了她?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是阻止她失去关键线索,还是……别有深意?那段被强行替换的童年记忆,又意味着什么?
无数新的疑问取代了旧的恐惧。
扁舟驶入了光影漩涡。
一瞬间,仿佛穿过了一层冰冷粘稠的水膜。周围的景象彻底变了。不再是死寂的黑色湖面,而是进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通道。上下左右都是流动的、变幻不定的色彩和模糊的影像碎片,仿佛行驶在一条由记忆和梦境构成的河流中。低语声、哭泣声、笑声、各种无法辨识的声响,如同背景噪音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冲击着林晚星的感官。
摆渡人依旧沉默地撑着篙,对这一切视若无睹。
就在林晚星逐渐适应这奇异航程时,她突然感觉到,一股极其微弱、但异常熟悉的共鸣感,从通道的深处,或者说,从这记忆洪流的某个角落传来。
那共鸣的源头……似乎是……姐姐林朝月!
不是记忆的回响,而是……某种更加真实、更加鲜活的……存在痕迹?!
林晚星猛地抬起头,试图在那些飞逝的影像碎片中寻找来源。
几乎在同一时间,整个通道剧烈地震动了一下!
摆渡人撑篙的动作一顿。
通道后方,他们来的方向,那光影漩涡的入口处,传来了清晰的、能量爆破的轰鸣声!紧接着,几道穿着“守默人”审判庭制服的、身上带着些许伤痕但眼神锐利的身影,强行突破了漩涡入口,踏入了这条记忆通道!
“潜影队”竟然追到了这里!他们显然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但终究是追了上来!
为首的那名队长,目光瞬间锁定了扁舟上的林晚星,冷喝道:“林晚星!你无路可逃了!束手就擒!”
摆渡人空白的脸转向追兵,没有任何表示,但林晚星能感觉到,周围通道的能量变得不稳定起来,那些流动的记忆碎片开始狂乱地舞动。
前有未知的共鸣吸引,后有凶悍的追兵,身处不稳定的记忆通道。
林晚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而摆渡人,只是用那沙哑的声音,平静地陈述了一个事实,却让晚星如坠冰窟:
“惊扰‘记忆回廊’……需付出……更大的代价……”
它顿了顿,阴影竹篙指向通道下方那色彩斑斓、却深不见底的“河面”。
“而且……‘它们’……被惊醒了。”
林晚星顺着竹篙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通道下方那流动的记忆光河中,开始浮现出一个个模糊、扭曲、充满恶意的阴影轮廓,它们仿佛沉睡了无数年,此刻被闯入者的气息和冲突的能量惊醒,正缓缓地、贪婪地“看”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