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寨惨败后的第三天。
山洞里的气氛，比黑风崖突围时还要死寂。
那次，他们虽然狼狈，但人还在，心气还在。
这一次，松井一郎用一场酣畅淋漓的“围猎”，彻底打断了游击队的脊梁。
三十七个兄弟的阵亡，尤其是老雕的牺牲，让整个侦察组都蒙上了一层阴影。
赵铁柱还躺在吴医生的伤兵营里，高烧不退，那颗子弹离他的脊椎骨只有一寸，是死是活，全看天命。
林啸天，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了。
他没有哭，也没有吼。
他就坐在山洞口，看着那片被白雪覆盖的山林，一动不动。
他那张年轻的脸，在这三天里，迅速褪去了所有的青涩，只剩下一种如同岩石般的、冰冷的坚硬。
他手里，紧紧握着老雕那把用了十几年、已经磨平了刃口的猎刀。
“大哥。”
王庚端着一碗稀粥走了过来，放在他脚边。
“三天了。”
王庚的声音沙哑。
“你……好歹喝口水。”
林啸天没有动，他的目光，依旧死死地盯着远方。
“大哥！”王庚急了，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你他娘的想干什么？！”
“你想跟着老雕一起去死吗？！”
“老雕是为了掩护你！是为了掩护主力！他死得是英雄！！”
“你现在这个熊样！你对得起他吗？！”
“我输了。”
林啸天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如同两块石头在摩擦。
“什么？”王庚一愣。
“我输了。”
林啸天转过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王庚。
“从头到尾。”
“我被他，耍得团团转。”
“我以为我是猎人。”
林啸天惨笑一声。
“原来，我才是那头……被赶进陷阱的野猪！”
“大哥，你别这么说！”王庚道，“那鬼子太狡猾了！他……”
“他不是狡猾！”
林啸天猛地站了起来！
“他是……看穿了我！”
“他知道我会打黑风寨！他知道我会带人断后！他甚至知道我会从侧翼突围！！”
“他……他就像我爹一样！不！他比我爹还了解我！！”
“为什么？！”
林啸天一把揪住王庚的衣领！
“老王！你告诉我！！”
“为什么？！”
“我……我哪知道啊！”王庚被他这股疯劲吓住了，“大哥……你……你冷静点……”
“冷静？！”
林啸天推开王庚，一把抓起那支冰冷的“复仇”。
“我冷静不了！！”
“不搞清楚这个！我睡不着！！”
“不搞清楚这个！我就算是死了！也闭不上眼！！”
他提着枪，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冲向了山洞最深处的指挥部！
“砰！！”
他一脚踹开了那扇破木板门！
“队长！！”
石铁山正坐在地图前，听到动静，他缓缓抬起头。
他的脸色，同样憔悴。
“你告诉我！！”
林啸天冲到地图前，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油灯乱晃！
“为什么？！！”
“为什么松井一郎！总能猜到我的想法？！”
石铁山看着眼前这个双眼血红、濒临崩溃的年轻人。
他没有发火。
他只是平静地，反问了一句：
“你真的想知道？”
“想！！”
“因为。”
石铁山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那点本事，都是固定套路。”
“什么？！”林啸天如遭雷击！
“固定套路？！”
“我打了五个据点！用了五种方法！！”
“奇袭！策反！强攻！声东击西！！”
“这叫……固定套路？！”
“不叫吗？”
石铁山冷笑一声，他那张刀疤脸，在火光下显得格外慑人。
“你以为你变了。”
“但在我看来，在你爹看来，在那个松井一郎看来！”
“你！根本就没变过！！”
“你所有的战术，都围绕着一个核心！”
石铁山的手指，重重地戳在了林啸天的胸口！
“诱敌！”
“等待！”
“狙杀！！”
“你就是个猎人！！”
“你所有的战术，都是猎人的战术！！”
“你把黑风寨当成了你的猎场！你把鬼子当成了你的猎物！！”
“你习惯了躲在暗处！你习惯了打冷枪！你习惯了一击致命！！”
林啸天僵住了，他想反驳，却发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高家坡，你摸哨，是猎人！”
“王家屯，你策反，是猎人！”
“黄泥岗，你强攻，但你还是躲在暗处打冷枪，你还是个猎人！！”
“而那个松井一郎！”
石铁山的声音陡然拔高！
“他是个军人！！”
“他是个真正的指挥官！！”
“他研究你！他看穿了你这个‘猎人’的习惯！！”
“所以！他设了一个猎人抓不到的陷阱！！”
“他用黑风寨当诱饵，不是诱你！是诱我！诱我们整个游击队！！”
“他算准了你会用猎人的方式断后！所以他提前布置了‘反猎杀’阵地！！”
“他算准了你会从你最熟悉的‘猎道’突围！所以他提前合围了乱石林！！”
“啸天！”
石铁山的声音，如同一记重锤，砸碎了林啸天最后一点骄傲！
“你！从头到尾！都在用你的‘小聪明’！去对抗别人的‘大智慧’！！”
“你！是在用你的战术！去撞人家的战略！！”
“你输得不冤！”
“你那三十七个兄弟！！”
“是死在了松井的枪口下！”
“更是死在了你这个‘猎人’的……固定套路下！！”
“噗通！”
林啸天站不住了。
他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固定……套路……”
“我……害死了他们……”
“我……害死了老雕……”
“啊——！！”
他发出一声压抑的嘶吼，狠狠一拳砸在地上，鲜血淋漓！
石铁山没有去扶他。
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想通了？”
林啸天抬起头，眼中没有了愤怒，只有一片死灰。
“队长……我……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
石铁山扔给他一块破布。
“把手包上。”
“然后，忘了你是个猎人。”
“忘了？”
“对！”石铁山重新坐回地图前，“从今天起，你要学的，不是怎么打枪。”
“是怎么……下棋。”
“下棋？”
“松井在跟你下棋。他用车、马、炮，布了一个局。”
“而你，却只拿着一把刀，想去砍他的帅。”
“啸天。”
石铁山指着桌上那本《论持久战》。
“光看这个，不够了。”
他从床铺底下，拖出一个破木箱。
里面，全是发黄的、破旧的书。
《孙子兵法》、《三十六计》、《三国演义》、《历代战争史》……
“这……”
“我当年跟政委要的。”石铁山道，“我大老粗一个，看不懂。张三炮倒是认得几个字，但他就喜欢看《三十六计》，学那些阴招。”
“现在，”石铁山把这些书，一股脑地堆在林啸天面前。
“它们归你了。”
“我不管你识不识字！也不管你看不看得懂！”
“一个月内！！”
“你给老子！把它们！全都背下来！！”
“是！！”
林啸天看着眼前这些书，他那双死灰色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点光。
……
接下来的日子，林啸天真的疯了。
他不再去训练场。
他就缩在山洞最角落里，抱着那些发黄的古书。
“王庚！”
“大哥，又咋了？”
“这个字……念啥？”
“呃……这个……好像念……‘兵……兵者……诡道也’？”
“啥意思？！”
“就是……就是当兵的……都很诡异？”
“滚！！”
林啸天一脚把他踹开。
“秀才！！”
“到！副营长！”张秀才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
“这句！‘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啥意思！！”
“报告副营长！意思就是……”
林啸天，就像一块海绵，疯狂地吸收着这些几千年流传下来的智慧。
他白天逼着张秀才给他讲书。
晚上，他逼着李大山。
“李副队长！我敬你一碗！”
“哎呦！啸天！使不得！”李大山受宠若惊。
“你得给我讲讲！”林啸天把酒碗一放，“你们以前打仗，正规军，是怎么打的？”
“什么叫‘穿插’？什么叫‘迂回’？”
“什么叫‘佯攻’？什么叫‘主攻’？！”
“这……”李大山来了兴致，“嘿嘿，那你可问对人了！想当年……”
林啸天，在飞速地成长。
他不再满足于“一枪毙命”的快感。
他开始思考。
思考全局，思考人心，思考战略。
他的目光，不再只是盯着地图上的某一个据点。
而是盯着……整片苏北！
他开始在石铁山的指挥室里，一待就是一天。
“队长。”
“嗯？”
“松井的这五个据F点，看似是钉子。但你F看，它们之间的距离……太远了。”
“哦？”石铁山抬起头。
“这里，王家屯。这里，黄泥岗。”林啸天用树枝在地图上画着。
“他们互相支援，最快……也要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
“足够我们打一个来回，还顺便吃顿饭了。”
“所以！”林啸天的眼睛亮了起来！
“我们不应该一个一个打！”
“我们应该……同时打两个！！”
“一个！佯攻！！”
“一个！死战！！”
“我们用一个排，佯攻黄泥岗！把动静闹大！把松井的注意力全吸引过去！”
“然后！我们用主力！用一个时辰！闪击王家屯！！”
“这叫……声东击西！！”
石铁山看着林啸天。
他看着这个年轻人脸上，那股与年龄不符的、深沉而狡猾的算计。
他笑了。
“好小子。”
“你出师了。”
“这头狼崽子……”
“终于，学会用脑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