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零年,八月。
青龙山的夏天,闷热得像个大蒸笼。
自从陈玉兰来了以后,铁血大队的后勤样貌变了个天。那个原本阴暗潮湿、只弥漫着血腥味和霉味的溶洞医院,现在虽然依旧简陋,却变得井井有条。
洞口挂着防蚊虫的草帘子,地上撒了石灰粉消毒,绷带被洗得发白,晾在通风处。最让人称奇的是,洞里飘出的不再是腐肉的臭味,而是一股淡淡的草药香。
“这是艾草,那是金银花,那个是蒲公英。”
溶洞外,陈玉兰头上戴着个草帽,正指挥着几个轻伤员在太阳底下翻晒草药。她那一身灰色的军装洗得干干净净,袖子挽得高高的,露出一截有些晒黑的小臂。
“陈医生,这些野草真能治病?”王庚吊着膀子路过,好奇地凑过来,“我看吴医生以前也弄这些,可没你这么讲究。”
“野草?”陈玉兰直起腰,擦了把汗,“这可都是宝贝。咱们缺西药,盘尼西林用一支少一支。这些草药能清热解毒,防感染。虽然慢点,但能救命。”
“嘿,神了。”王庚竖起大拇指,“自从你来了,咱们伤员归队的速度都快了一倍。以前受点轻伤都得烂半个月,现在几天就结痂了。”
“那是大家底子好。”陈玉兰笑了笑,转身又去检查另一簸箕草药,“副队长,让你找的烈酒找到了吗?手术器械消毒离不开那个。”
“找到了!找到了!”王庚拍了拍腰间的酒壶,“昨晚赵铁柱他们去端了个伪军据点,别的没拿,光给您搬酒坛子了。整整五坛子陈年烧刀子,都在库房里呢!”
“好,替我谢谢铁柱。”
就在这时,远处山谷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枪声。
“哒哒哒!”
枪声很近,也很乱。
“有情况!”王庚脸色一变,那只没受伤的手瞬间拔出了驳壳枪,“警卫班!集合!”
林啸天像一阵风一样从指挥部冲了出来。
“哪打枪?”
“二分队的方向!”王庚喊道,“赵铁柱他们刚出去执行侦察任务!”
“铁柱?”林啸天眉头一皱,“他那个闷葫芦,平时最谨慎,怎么会在家门口跟人干起来?”
“报——!”
一名浑身是血的战士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还没到跟前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队长!快!快救班长!”
林啸天冲过去一把扶起他:“铁柱怎么了?”
“我们……我们在山口碰到了鬼子的便衣特工队!他们装成老百姓……班长为了掩护我们撤退,被……被鬼子的刺刀……”
战士泣不成声:“肠子……肠子都流出来了!”
林啸天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
“在哪儿?!”
“后面!兄弟们正抬着往回跑呢!”
“王庚!带人去接应!把机枪架到山口!鬼子敢追进来一个,就给我打成筛子!”
“是!”王庚红着眼,带着人冲了出去。
“吴医生!陈医生!准备手术!”林啸天转身对着溶洞大吼。
……
五分钟后。
一副被鲜血浸透的担架被抬进了溶洞。
赵铁柱躺在上面,那张原本黝黑憨厚的脸,此刻白得像纸一样。他的双手死死捂着腹部,指缝里还在不断地往外冒着黑红色的血。
“铁柱!”
林啸天冲到担架前,握住赵铁柱的手。那只手冰凉,还在微微颤抖。
赵铁柱微微睁开眼,看到林啸天,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嗓子里只发出一阵咕噜声,接着便是一大口血沫涌了出来。
“别说话!别说话!”林啸天大吼,“陈医生!快来!”
陈玉兰已经换好了白大褂,戴上了口罩,快步走到担架前。
她只看了一眼赵铁柱的腹部,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凝重。
“腹部开放性创伤,脏器外露,大出血。”陈玉兰的声音冷静得可怕,“马上抬上手术台!准备输血!准备麻药!”
“陈医生……”吴医生在一旁哆哆嗦嗦地递过一个空瓶子,“麻药……上次给二排长用完了。”
“什么?!”陈玉兰猛地转头,“一点都没了?”
“没了……连止痛片都没了。”
陈玉兰看着已经在休克边缘的赵铁柱,深吸一口气。
没有麻药,做开腹手术。那是把人活活疼死的节奏。但如果不做,赵铁柱必死无疑。
“烧刀子!”陈玉兰大喝一声,“把王庚刚弄回来的烧刀子拿来!最烈的那种!”
“快去!”林啸天对着身边的战士吼道。
很快,一坛子酒被抱了过来。
陈玉兰倒了一大碗,扶起赵铁柱的头。
“铁柱兄弟,听得见我说话吗?”陈玉兰大声喊道。
赵铁柱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
“没有麻药了。这碗酒,你喝下去。待会儿会很疼,比你这辈子受过的所有伤都疼。你得忍住,你要是乱动,我就没法缝你的肠子,你就真的活不成了!”
赵铁柱虽然听力受损,但他看着陈玉兰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看懂了她的意思。
他张开嘴,陈玉兰将一碗烈酒猛地灌了进去。
“咳咳咳!”
烈酒入喉,赵铁柱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
“把他绑起来!”陈玉兰命令道,“手,脚,都要绑在手术台上!再来四个人,按住他的四肢!不管他怎么叫,怎么挣扎,绝对不能松手!”
“我来按头!”林啸天走上前,站在赵铁柱的头顶位置,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死死按住了赵铁柱的肩膀。
“兄弟,咱俩一起扛。”林啸天低头,在赵铁柱耳边吼道,“你他娘的是个硬汉!给老子挺住!”
赵铁柱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带血的牙齿,然后猛地咬住了一团塞进嘴里的纱布。
“开始!”
陈玉兰拿起手术刀,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划开了赵铁柱已经被刺刀挑烂的伤口。
“唔!!!”
一声闷哼从赵铁柱的喉咙深处爆发出来。他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青筋在脖子上根根暴起。
四个按着他的战士险些被这股巨力掀翻。
“按住!”林啸天大吼,用尽全身力气压制着赵铁柱的挣扎。
陈玉兰的手稳如磐石。
她在血肉模糊的腹腔里寻找着破裂的肠管。鲜血不断地涌出来,瞬间染红了她的双手和白大褂。
“止血钳!”
“纱布!擦血!”
“肠子破了两处。”陈玉兰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必须切除一段,然后吻合。”
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牵拉肠管的痛苦,简直就是酷刑。
赵铁柱的眼睛瞪得老大,眼角都要裂开了。他的汗水混合着泪水,瞬间湿透了身下的床单。
“唔——!!”
他又一次剧烈挣扎,绑在他手腕上的绳子都勒进了肉里。
“铁柱!看着我!”林啸天死死盯着赵铁柱的眼睛,“看着我!别睡!别晕过去!晕过去就醒不来了!”
赵铁柱看着林啸天,那是他最信任的大哥,是他的天。他死死咬着纱布,眼里的光芒忽明忽暗,但始终没有熄灭。
陈玉兰的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切除,结扎,缝合。
“针!线!”
没有专用的羊肠线,用的是煮沸消毒过的普通丝线。没有精细的缝合针,用的是普通的绣花针磨细的。
每一针下去,都是钻心的疼。
“还有最后几针!”陈玉兰的声音有些沙哑,“坚持住!”
就在这时,赵铁柱突然停止了挣扎,身体猛地一松。
“不好!休克了!”吴医生大喊,“脉搏摸不到了!”
“别管脉搏!缝完!”陈玉兰头都没抬,手上的动作反而更快了,“林队长!叫他!别让他走!”
“赵铁柱!!”林啸天贴着赵铁柱的耳朵,发出了雷鸣般的怒吼,“你给老子醒醒!鬼子还没杀完!临水城还没打下来!你敢死!?”
“你忘了咱们在城墙上发的誓了吗?!你要是死了,就是逃兵!老子一辈子看不起你!”
也许是林啸天的怒吼起了作用,也许是那口烧刀子的劲还没过。
赵铁柱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的:“呃……”
“活过来了!”吴医生惊喜地喊道。
“剪线!”
陈玉兰剪断最后一根缝合线,迅速将伤口逐层关闭。
“纱布!包扎!”
当最后一块绷带缠在赵铁柱腰上时,陈玉兰手里的持针器“当啷”一声掉在了托盘里。
“好了……”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晃了两晃,向后倒去。
“陈医生!”
旁边的小卫生员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陈玉兰的脸色比躺在床上的赵铁柱还要难看,嘴唇发紫,那是极度紧张和体力透支的表现。
林啸天松开了按着赵铁柱的手,他的手也在微微发抖。刚才那一个小时,对他来说,比打了一天的仗还要累。
他看着瘫软在椅子上的陈玉兰,看着她那双依旧沾满鲜血的手。
“吴医生,看着铁柱。”
林啸天吩咐了一句,然后转身大步走向角落里的水缸。
他舀了一盆清水,又倒了半壶热水进去,试了试水温。然后端着脸盆,拿着一条干净的毛巾,走到了陈玉兰面前。
陈玉兰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呼吸急促。
林啸天蹲下身,把脸盆放在椅子旁。
“洗洗手吧。”他的声音很低,生怕惊扰了她。
陈玉兰睁开眼,看到是林啸天,挣扎着要坐直:“林队长……”
“别动。”林啸天按住她的肩膀,“坐着。”
他拿起毛巾,浸湿,拧干。
然后,他伸出那双拿枪杀人的大手,轻轻托起陈玉兰那双沾满鲜血的小手。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这么仔细地触碰一个女人的手。
那双手很凉,手指修长,却因为长时间握手术刀而有些僵硬。
林啸天用热毛巾,一点一点,极其仔细地擦拭着她手上的血迹。指缝、指甲、手背、手心。
他的动作笨拙而轻柔,像是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
温热的毛巾带走了血污,也带走了一丝寒意。
陈玉兰看着这个蹲在自己面前的铁血汉子。他的头上还有没擦干的汗水,他的军装领口敞开着,露出古铜色的胸膛。
他是这支队伍的魂,是令鬼子闻风丧胆的杀神。
此刻,他却像个细心的护工,在给自己洗手。
一股暖流从指尖传遍全身,陈玉兰的眼眶突然有些发热。
“林队长……”陈玉兰的声音有些更咽,“这种粗活,我自己来就行。”
“我不懂医术。”林啸天没有抬头,继续认真地擦拭着,“我不懂怎么缝肠子,不懂怎么救命。我只会杀人。”
他把毛巾在水里搓了一把,再次拧干,擦了擦陈玉兰的额头。
“刚才在手术台上,我看着你。”林啸天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陈玉兰,“那一刻,我觉得你比我强。”
“你是神仙。”
陈玉兰摇了摇头,苦笑道:“我不是神仙。我也是人,我也怕。怕手一抖,一条命就没了。怕把他治死了,没法跟你交代。”
“你救活了他。”林啸天坚定地说,“这就够了。”
“他还没脱离危险期。”陈玉兰看着躺在手术台上的赵铁柱,“没有消炎药,这么大的手术,感染这一关很难过。”
“药的事,我想办法。”林啸天站起身,把脏水端走,“哪怕是去临水城抢,我也给你抢回来。”
这时,小卫生员端来了一碗红糖水,那是之前百姓慰问时剩下的一点点红糖底子。
“陈医生,喝口水。”
陈玉兰接过碗,手还在抖,水洒出来一点。
林啸天伸手接过碗:“我喂你。”
陈玉兰脸一红:“不用,我自己……”
“张嘴。”林啸天又拿出了队长的架势。
陈玉兰没辙,只能微微张开嘴。
林啸天小心翼翼地把碗凑到她嘴边,喂她喝了一口。
“甜吗?”
“甜。”陈玉兰点了点头,脸色稍微恢复了一点血色。
“你也累坏了。”林啸天看着她,“去睡会儿吧。这儿有吴医生看着。”
“我不睡。”陈玉兰倔强地摇摇头,“我要守着他。前四个小时最关键,一旦有内出血,必须马上二次手术。”
“你身体受得了吗?”
“受得了。”陈玉兰放下碗,目光重新变得坚定,“只要能救战士们,再累也值得。”
她指了指外面那些还在忙碌的战士。
“他们是在前面替我们挡子弹的人。他们的命,比我的命金贵。我累一点算什么?只要能把他们从鬼门关拉回来一个,我就觉得我对得起这身军装,对得起我死去的父亲。”
林啸天看着她。
此时的陈玉兰,虽然面容憔悴,发丝凌乱,但在林啸天眼里,她整个人都在发光。
那种光芒,不刺眼,却能照亮人心底最黑暗的角落。
他以前只敬佩像石铁山那样的英雄,像赵铁柱那样的硬汉。
但今天,他知道了,还有一种英雄,手里没有枪,却能战胜死神。
“陈玉兰。”
林啸天突然挺直了身体,对着坐着的陈玉兰,极其郑重地敬了一个军礼。
陈玉兰一愣,想起身还礼,却被林啸天按住。
“坐着受礼。”
林啸天放下手,声音低沉而诚恳。
“以前,我以为打仗就是拼命,就是杀一个够本。但今天你让我明白了,打仗,是为了让人活下去。”
“你是我们铁血大队的恩人。”
“以后,只要有我在,谁也别想欺负你。这青龙山,就是你的家。”
陈玉兰看着这个一脸严肃的男人,心里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安全感。她笑了,这次的笑容里,多了一份温柔。
“林队长,你这算是……在向我表决心吗?”
林啸天脸一红,挠了挠头,露出了少有的憨态。
“算是吧。反正……反正以后你指哪,我打哪。你要药,我抢药;你要人,我给人。”
“那我现在要你做一件事。”
“你说!”
“去外面守着。别让人吵着伤员。还有……你自己也去把湿衣服换了,别感冒了。你要是倒下了,这队伍谁带?”
林啸天嘿嘿一笑:“遵命,陈医生!”
他转身大步走向洞口,脚步轻快了许多。
走到洞口,他回头看了一眼。
陈玉兰已经重新站了起来,走到赵铁柱身边,拿着听诊器,专注地听着心跳。
那盏昏黄的马灯,将她的影子映在石壁上,显得格外高大。
林啸天摸了摸胸口,那里跳得有点快。
“这女娃娃……”
他自言自语了一句,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然后转身,像一尊门神一样,守在了溶洞的入口处。
雨过天晴,一道彩虹挂在青龙山的天边。
林啸天觉得,这大概是个好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