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初春。
残雪消融,道路泥泞。
青龙山以北,三十里铺。这里是一片丘陵地带,杂草丛生,乱石嶙峋。一条蜿蜒的土路穿过两座小山包,通向北方的津浦铁路。
“停!”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赵铁柱猛地蹲下,举起了右拳。
身后的队伍瞬间停止前进,几十名战士像狸猫一样无声地散开,隐蔽在路边的荒草和乱石后。
林啸天猫着腰,几步窜到赵铁柱身边,低声问道:“怎么了?”
赵铁柱指了指前方的一片灌木丛,又指了指天上盘旋的几只乌鸦。他比划了一个手势:有杀气。
林啸天眯起眼睛,看着那片死寂的灌木丛。太安静了,连风吹过草叶的声音都显得格外刺耳。
“老王。”林啸天回头,对跟在后面的王庚招了招手,“让爆破班准备,前面不对劲。”
“大哥,是不是鬼子?”王庚拉动枪栓,压低声音,“咱们这次出来是为了接应那一批从上海运来的药品,消息要是泄露了……”
“闭嘴。”林啸天打断他,“药品在李参谋长那边的后卫队手里,咱们是前锋,任务是清路。不管前面是什么,都得趟过去。”
“二分队!火力侦察!”
“哒哒哒!”
二分队的机枪手对着那片灌木丛就是一个短点射。
子弹打在树枝上,激起几片碎木屑。
没有任何反应。
“难道是我多心了?”林啸天皱了皱眉。
就在他准备下令继续前进的一刹那。
“啾——轰!”
一枚迫击炮弹,带着尖锐的呼啸声,精准地砸在了林啸天刚才站立的位置旁!
“隐蔽!!有埋伏!!”
林啸天猛地将赵铁柱按倒在地,巨大的气浪夹杂着泥土和碎石,狠狠地拍在他们身上。
“杀给给——!!”
两侧的山包上,突然冒出了无数顶着钢盔的脑袋。
“哒哒哒哒哒!”
至少四挺重机枪,从居高临下的位置,构成了交叉火力网,死死地封锁了土路。
“噗噗噗!”
子弹打在泥土里,激起一阵阵尘烟。几名反应稍慢的战士当场中弹倒地,鲜血染红了刚刚解冻的土地。
“是鬼子的精锐!不是伪军!”王庚大吼,“大哥!咱们被咬住了!”
“还击!给我还击!”
林啸天趴在一块大石头后面,手中的驳壳枪对着山头上的人影连连扣动扳机。
“砰!砰!”
两个探头的鬼子应声倒下。
“机枪班!压制住左边的山头!爆破班!把路中间的大石头炸开,做掩体!”
铁血大队毕竟是身经百战的精锐,虽然遭遇突袭,但并未溃乱。战士们利用地形,迅速组织起反击。
但是,这次的敌人显然是有备而来。
松井一郎为了对付林啸天,调来了专门擅长山地战的“山猫”特工队。他们枪法精准,配合默契,而且火力极猛。
“轰!轰!”
掷弹筒的榴弹像长了眼睛一样,专门往人多的地方炸。
“啊!”
一声惨叫从后方传来。
“三排长!三排长腿断了!”
“大牛!大牛也不行了!”
伤亡在急剧增加。短短几分钟,就有十几名战士倒在了血泊中。
“这帮狗日的!”林啸天眼看着兄弟们一个个倒下,心如刀绞,“王庚!带着爆破班,给我从侧面摸上去!炸了他们的重机枪!”
“是!”王庚带着几个人,抱着炸药包,借着烟雾的掩护,向山坡匍匐前进。
但是,鬼子的火力太猛了,压得他们根本抬不起头。
“营长!伤员太多了!都在路中间!撤不下来!”一名卫生员哭着喊道,“鬼子的机枪盯着伤员打!”
路中间的一处凹地里,七八名重伤员躺在那里,痛苦地呻吟。子弹在他们头顶嗖嗖乱飞,只要稍微一动,就会被打成筛子。
“该死!”林啸天一拳砸在石头上,“烟雾弹!扔烟雾弹!掩护伤员撤退!”
几颗烟雾弹扔了出去,白烟腾起。
但山风很大,烟雾很快就被吹散了。
就在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突然从后方的掩体里冲了出来。
她没有拿枪,而是背着一个巨大的红十字药箱,手里提着止血带和绷带。
是陈玉兰!
“陈医生!回去!!”林啸天看到那个身影,心脏猛地一缩,差点停止跳动。
陈玉兰仿佛没有听见林啸天的吼声。她的眼里只有那些躺在路中间、血流不止的战士。
“掩护陈医生!!”林啸天嘶吼着,整个人从石头后面站了起来,双枪齐射,疯狂地吸引着鬼子的火力,“打!都给我打!谁敢让陈医生少一根头发,老子毙了他!”
“哒哒哒!”
所有的战士都疯了,不顾一切地向山头射击。
陈玉兰在枪林弹雨中奔跑。子弹在她脚边激起一朵朵泥花,她几次踉跄跌倒,又爬起来继续跑。
她冲到了路中间的凹地里。
“忍住!我来给你们止血!”
陈玉兰跪在泥水里,迅速打开药箱。
三排长的大腿动脉被大口径子弹打断,鲜血喷涌而出,脸色惨白如纸。
“别动!按住血管!”陈玉兰大声喊道,双手死死按住三排长的伤口,鲜血瞬间染红了她的白大褂。
“陈……陈医生……你快走……别管我……”三排长虚弱地推她,“这儿……危险……”
“闭嘴!我是医生!”陈玉兰吼道,手上动作不停,迅速上止血钳,结扎血管。
“咻——”
一发流弹擦着陈玉兰的头皮飞过,打飞了她的军帽。
她的头发散落下来,有些凌乱地贴在脸上。
“陈医生!”旁边的战士惊呼。
陈玉兰连头都没抬一下,继续包扎。
就在这时,山头上的一个鬼子狙击手,瞄准了这个显眼的白大褂。
“砰!”
一声冷枪。
陈玉兰只觉得脸颊上一凉,紧接着是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一颗子弹,紧贴着她的脸颊飞过,在白皙的皮肤上犁出了一道血槽!
鲜血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滴在她的衣领上。
“玉兰——!!!”
林啸天看到了这一幕。
那一瞬间,他感觉天都要塌了。
恐惧,前所未有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大手,死死攥住了他的心脏。
他顾不上什么指挥官的位置,顾不上什么隐蔽。
“赵铁柱!机枪给我顶住!!”
林啸天吼了一声,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从掩体后狂奔而出。
他冲进弹雨,冲过开阔地,扑向那个凹地。
“噗!”
一发子弹打穿了他的衣袖,带走了一块皮肉。
他根本感觉不到疼。
他冲到凹地边,猛地跳了下去,一把抓住还在给伤员包扎的陈玉兰,用力将她拖到了旁边一块更大的岩石后面。
“你疯了?!”
林啸天双手死死抓着陈玉兰的肩膀,眼珠子通红,声音嘶哑得像是要碎裂。
“你知不知道这是哪儿?!这是前线!是死人堆!谁让你上来的!!”
他的身体在剧烈颤抖,那是极度的后怕。
刚才那一枪,如果再偏一寸……哪怕只是一寸……
林啸天不敢想。
陈玉兰被他晃得有些发晕,脸颊上的血还在流,刺痛感让她微微皱眉。
但她没有退缩。
她抬起头,直视着林啸天那双充满怒火和恐惧的眼睛。
“放开我。”陈玉兰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我不放!”林啸天吼道,“我现在就让人把你送下去!你给我待在后方!这儿不是女人待的地方!”
“林啸天!”
陈玉兰突然提高了声音,一把推开了林啸天的手。
她指着旁边那个还在流血的三排长,指着周围那些痛苦呻吟的伤员。
“你看看他们!”
陈玉兰的眼睛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流下来。
“他们在流血!他们在替我们挡子弹!他们也是爹生娘养的!”
“我是医生!我有手有脚!我能救他们!你让我躲在后面看着他们流血流死吗?!”
“我做不到!”
陈玉兰倔强地仰着头,脸上的血痕触目惊心,却让她看起来更加凄美、更加震撼。
“这儿是危险,可哪儿不危险?从我穿上这身军装的那天起,我就没想过要躲!”
“你要是怕我死,就去把鬼子打退!别在这儿冲我吼!”
林啸天愣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女人。
她的脸上沾满了泥土和鲜血,头发凌乱,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比这战场上的刺刀还要锋利。
她是那么柔弱,又是那么强大。
那一刻,林啸天的心脏被狠狠地撞击了一下。
震撼。
除了震撼,还是震撼。
他一直以为,他是这支队伍的保护伞,他要保护所有人,特别是她。
但他错了。
她不需要他的保护。她是和他并肩作战的战友,是可以把后背交给对方的生死伙伴。
林啸天看着她脸颊上的那道血痕,心疼得像是被刀割一样。
他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那个伤口,手却在半空中颤抖着停住了。
“疼吗?”
林啸天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很温柔,刚才的怒火瞬间烟消云散。
陈玉兰看着他眼神中的变化,心里的委屈和坚强瞬间化作了一股暖流。
“不疼。”她摇摇头,露出了一个带血的微笑,“皮外伤。毁容了,你嫌弃吗?”
“不嫌弃。”
林啸天脱口而出。
“一辈子都不嫌弃。”
他猛地从怀里掏出急救包,撕开纱布,动作笨拙而轻柔地按在她的伤口上。
“压住。止血。”
他的手指触碰到她的皮肤,滚烫。
“听着。”林啸天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想救人,我不拦你。但是,你得给我活着。”
“你要是死了,我也活不长。”
说完,林啸天猛地转身,捡起地上的驳壳枪,重新冲出了掩体。
“兄弟们!!”
林啸天的吼声响彻整个山谷,带着一股毁天灭地的杀气。
“都看见了吗!!”
“咱们的军医,个娘们儿,都敢顶着子弹救人!!”
“咱们这帮带把的爷们儿,还要脸不要!!”
“给我冲!!把山头上的鬼子,给老子剁碎了!!”
“杀——!!!”
林啸天带头冲锋。
这一次,他比任何时候都要疯狂,都要凶狠。
因为在他的身后,有一个值得他用生命去守护的女人。
“杀!!!”
战士们也被陈玉兰的举动彻底激怒了,更被林啸天的怒火点燃了。
什么火力网,什么重机枪,在这一刻都挡不住这群疯虎一样的男人。
王庚更是不要命了,他抱着炸药包,在掩护下冲到了山脚下,用力一甩。
“轰!”
鬼子的机枪阵地飞上了天。
“冲上去!拼刺刀!”
林啸天第一个冲上山头,猎刀挥舞,瞬间砍翻了两个鬼子。
“保护陈医生!杀光这帮畜生!”赵铁柱挥舞着大刀,像一台绞肉机,所过之处,血肉横飞。
战斗变成了一边倒的屠杀。
半个小时后。
枪声停息。
山头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鬼子的尸体。那支号称精锐的“山猫”特工队,被彻底全歼。
林啸天站在山顶,浑身是血,大口喘着粗气。
他没有去检查战利品,也没有去管那些俘虏。
他第一时间转过身,看向山下的那个凹地。
那里,陈玉兰正跪在地上,已经包扎好了伤口,正在给最后一个伤员缝合。
夕阳西下,血色的残阳洒在她的身上。
林啸天看着那个身影,只觉得眼眶发热。
他慢慢地走下山坡,走到陈玉兰身边。
“结束了。”他说。
陈玉兰剪断缝合线,抬起头。
脸上的纱布渗出了一点血迹,但她的眼神依然清澈。
“嗯。结束了。”
她站起身,有些晃晃悠悠。
林啸天伸出手,一把扶住她。
“走,回家。”
陈玉兰靠在他的怀里,轻轻点了点头。
“回家。”
这一战,铁血大队伤亡二十余人,但全歼了日军的特工队,保住了药品。
更重要的是,所有的战士都记住了一件事。
他们的陈医生,不仅仅是个医生。
她是个英雄。
是个值得所有人用命去保护的女人。
而在林啸天的心里,那个关于“学校”和“医院”的梦,变得更加清晰,也更加沉重。
他知道,自己这辈子,恐怕再也放不下这个女人了。
这道血痕,不仅刻在了陈玉兰的脸上,也刻在了他的心上。
那是爱的印记,也是生死的契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