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初歇,建康城的天空却并未放晴,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殿宇飞檐,湿冷的空气裹挟着未散的血腥与不安,钻进每个人的衣领,冷得刺骨。
辰时,皇城正门——朱雀门那沉重的朱漆大门缓缓洞开。一队盔明甲亮、神色肃穆的皇家禁军踏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列队而出,迅速驱散门前聚集的零星百姓,清出大片场地。
一名身着深绯色官袍、面白无须的礼部官员,在一众侍卫的簇拥下,神情倨傲地走到城门告示栏前。他清了清嗓子,展开一卷明黄绸缎,那绸缎在灰暗的天色下显得格外刺眼。
周围被驱赶又忍不住好奇围拢过来的百姓,以及一些消息灵通的士子、商贾,顿时屏住了呼吸,预感有大事发生。
那官员运足了中气,声音尖利而刻板,如同冰冷的铁器刮擦,清晰地传遍整个广场: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咨尔原隐麟都督、靖国公萧玄,本出寒微,朕念其微功,擢于行伍,授以节钺,托以边陲,恩宠备至,实望其洗心革面,效忠王事。然其豺狼成性,包藏祸心!”
“暗通北齐伪谍首红蝎,往来密信,证据确凿!更于紫宸殿上,悍然弑杀国之柱石宰相王源,杀伤禁军侍卫无算,公然反叛,罪恶滔天!其行径之卑劣,用心之狠毒,实乃人神共愤,天地不容!”
每念一句,人群中的骚动便大一分。弑杀宰相?通敌叛国?这每一个罪名都如同惊雷,炸得人们头晕目眩!
那官员对下方的骚动恍若未闻,继续用那毫无感情的声调念出最残酷的部分:
“如此不忠不义、祸国殃民之逆贼,罄竹难书,万死难赎其罪!着即褫夺萧玄一切官职、爵位、封号!废为庶人!天下共击之!”
“另,依《大梁律》,谋逆叛国者,当处以极刑——凌迟!朕体上天好生之德,然对此獠,绝不姑息!谕令各州府郡县,画影图形,海捕缉拿!有能擒获萧玄者,赏金万两,封万户侯!献其首级者,赏金五千两,官升三级!凡藏匿、包庇、知情不报者,以同罪论处,一律……凌迟!钦此——!”
“凌迟”二字,如同两把冰锥,狠狠刺入所有听闻者的心脏!
整个朱雀门前,陷入了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残酷的判决和那高得离谱的赏格惊呆了。
凌迟!那可是世间最痛苦、最残忍的刑罚!需受千刀万剐,哀嚎数日方死!通常只用于罪大恶极的叛国者或弑父杀君之徒!
而萧玄……那个曾在边关浴血奋战、被誉为“战神”、刚刚才解了建康之围的英雄,转眼间,就成了罪该万死、要受凌迟之刑的逆贼?
荒谬感、恐惧感、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每一个人。
那官员念完诏书,冷冷地扫了一眼下方呆若木鸡的人群,冷哼一声。身旁的侍卫立刻将一张巨大的海捕文书贴在告示栏最显眼的位置。上面萧玄的画像眼神凶戾,罪状罗列,赏格惊心,尤其是那“凌迟”二字,墨色深重,触目惊心!
做完这一切,官员拂袖转身,禁军开道,队伍又缓缓退入那深不见底的皇城。沉重的朱雀大门再次缓缓关闭,将那巨大的恐慌和议论,死死地关在了门外。
短暂的死寂之后,人群轰地一下炸开了锅!
“凌……凌迟?!这……这怎么可能?!”
“萧都督他……他怎么会……”
“嘘!噤声!想被鸾台抓去吗?现在要叫逆贼萧玄!”
“万两黄金……万户侯……我的天……”
“这赏格,真是前所未有啊……”
议论声、惊叹声、恐惧的抽气声交织在一起。有人面露贪婪,有人眼神恐惧,有人摇头叹息,有人窃窃私语表示怀疑,但更多的人是麻木和畏缩。皇权的威严和“凌迟”的恐怖,像一座大山,压得人们不敢大声质疑。
消息像插上了翅膀,伴随着一张张被紧急印制、快马加鞭送往各地的海捕文书,以惊人的速度传遍建康的大街小巷,并迅速向整个南梁疆域蔓延。
“逆贼萧玄,罪当凌迟!”
这八个字,如同最刺骨的寒风,一夜之间,刮过了南梁的每一寸土地。
城南官道旁,一个简陋的茶棚里,几个歇脚的行商和农夫正围着火盆取暖,低声谈论着这桩惊天动地的大事。
“听说了吗?萧……那位,被定了凌迟!”一个瘦小的商人神秘兮兮地开口,还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
“唉,谁能想到呢?前几天还是救国英雄,转眼就……”一个老农夫端着粗瓷碗叹气摇头,“朝廷的事,真是说不清啊。”
“说不清?”旁边一个脸上带疤的汉子冷哼一声,他像是走过镖的趟子手,压低声音道,“我看这里头八成有鬼!王宰相死得不明不白,萧都督……呃,萧玄干嘛要杀他?还偏偏在皇宫里杀?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就是!”另一个年轻人附和,“北齐蛮子恨他入骨,他怎么去通敌?这罪名安得也太糙了!”
“嘘!你们几个不要命了!”茶棚老板赶紧过来,紧张地劝阻,“这话也是能乱说的?让官爷听见,咱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那可是凌迟的罪过!”
众人顿时噤若寒蝉,脸上都浮现出恐惧之色。
那趟子手却不服气,嘟囔道:“怕什么?这里又没外人。我就是觉得憋屈!他在边关砍北齐狗脑袋的时候,那些高官老爷在哪儿?现在倒好……”
茶棚里一时沉默下来。火盆里的炭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众人复杂而压抑的脸色。
恐惧之下,怀疑的种子已然播下。朝廷的权威可以强行压下明面的反对,却无法真正扼杀人心深处的判断。尤其是对于刚刚经历过战火、对萧玄的勇武有着直观感受的建康百姓和边军而言,这份“罪诏”,实在难以让人心服口服。
只是,在“凌迟”的恐怖威胁和高额赏格面前,这份怀疑和不满,只能深深地埋藏起来,化作一声声无奈的叹息和闪烁的眼神。
民心如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此刻虽被寒冰封冻,但冰层之下,暗流已然开始涌动。
荒山深处,一处隐秘的断崖之下,避开了官道,也远离了那场正席卷全国的舆论风暴中心。
萧玄负手立于一块巨岩之上,眺望着远处云雾缭绕、层峦叠嶂的山河。他身上换了件干净的青色布衣,伤势在《战神图录》强大的愈合力下已好了七七八八,只是脸色依旧有些苍白,更衬得那双眸子深不见底。
赵莽快步从林间走来,脸色铁青,手里紧紧攥着一张刚从一个倒霉的朝廷信使身上“截获”的、皱巴巴的海捕文书。
“主公!”他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颤抖,将那张纸递了过去,“朝廷……朝廷他们……竟然……竟然判您凌迟!还昭告天下了!这群忘恩负义的……”
萧玄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掠过那张纸上刺眼的“凌迟”二字,以及自己的画像和那高耸的赏格。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甚至连眼神都没有波动一下,仿佛那上面写的是别人的名字。
阿史那和其余几名死士也围了过来,看到文书内容,个个气得双眼赤红,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刻杀回建康去。
“凌迟……”萧玄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像是在嘲讽着什么。
他伸出手指,指尖在那“凌迟”二字上轻轻一点。
嗤——
一股灼热的内力瞬间透出,那两个字连同周围的纸张,瞬间变得焦黑,化作一小撮灰烬,随风飘散。
“他们也就只剩下这点手段了。”萧玄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蔑视,“用最严酷的刑罚,最高的赏格,来掩盖内心的恐惧和虚弱。”
他抬起眼,目光再次投向那壮丽却冰冷的山河,声音渐渐变得低沉而充满力量:“他们怕了。怕我活着,怕我说出真相,怕我记住这份仇恨。”
“主公……”赵莽看着他平静得可怕的样子,心中的怒火奇异地平复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坚定的情绪。
“凌迟,是给死人准备的刑罚。”萧玄缓缓道,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劈开这重重迷雾,“而我,还活着。”
他转过身,面对着他仅存的、忠诚不二的部下们,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活着,就能告诉他们,他们的判决,一文不值。”
“活着,就能把‘凌迟’这把刀,原封不动地,还给他们。”
“从今日起,不是我萧玄被南梁朝廷判罪。”
“而是我,要审判这昏聩的朝廷,审判这天下的是非曲直!”
他的声音并不激昂,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重重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所有的愤怒、委屈、不甘,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宣泄的方向,化作了一股更加冰冷、更加坚定的复仇火焰和生存意志!
“愿随主公!审判这狗日的朝廷!”赵莽第一个单膝跪地,低吼道。
“愿随主公!”阿史那等人齐刷刷跪下,眼神灼热,再无半分迷茫!
萧玄看着他们,缓缓点头。
他再次望向建康的方向,目光穿透千山万水,仿佛看到了那座金碧辉煌却肮脏腐朽的皇城,看到了那个坐在龙椅上或躲在幕后的裁决者。
他的眼神,冰冷如万载寒冰,却又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焰。
罪诏已下,恩断义绝。
那么,便让这凌迟之罪,成为旧时代的丧钟,成为新时代的烽火吧。
这山河,这天下,他萧玄,要亲自来讨一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