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县医院出来，陆远没有立刻返回青山村。胸口那股灼热感驱使着他，必须尽快抓住“赵素芬”和“柳林坝”这条线索。他骑着车，再次来到了县文化馆。
周教授对于他去而复返有些惊讶：“陆远？怎么又回来了？是查到什么了吗？”他脸上带着学者特有的、对未知发现的期待。
陆远压下心中的急切，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兴奋与困惑：“周教授，是有点发现，但……也更迷糊了。”他斟酌着用词，“我在一份五五年的妇产科记录上，看到一个接生员的签名，叫赵素芬。旁边还写着‘柳林坝’三个字。我记得您好像提过，您有位姓赵的亲戚，以前是县医院的护士，后来嫁到了柳林坝那边？”
“赵素芬？”周教授愣了一下，随即陷入回忆，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嗯……对，是有这么个远房表姨，好像就是在县医院做过护士，嫁得远，是红旗公社下面……对，就是柳林坝大队！都好多年没联系了。”他有些感慨，“怎么，这个签名有什么特别的？”
“哦，没什么特别，”陆远连忙解释，语气自然，“就是看到这个记录，想起了您的话，觉得挺巧的。这位赵护士接生的那个案例，产妇的一些做法好像有点旧风俗的影子，我就想，如果能找到这位老护士了解一下当时更具体的情况，比如产妇之间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互动，或许对您的研究有帮助。毕竟，档案记录太简单了。”
他巧妙地将寻找赵素芬的目的，包裹在了“民俗研究”的外衣之下。
周教授不疑有他，反而对陆远的“钻研”精神大为赞赏：“你这个想法很好！田野调查，走访知情者，本就是民俗研究的重要方法！光靠故纸堆是不够的。”他想了想，起身在办公桌抽屉里翻找起来，“我记得……好像前两年她家那边有人来县城办事，顺道来看过我，留了个大概地址……”
他翻出一本边缘卷起的旧笔记本，仔细地查找着。陆远的心悬了起来，屏息凝神。
“找到了！”周教授指着一行模糊的铅笔字，“红旗公社，柳林坝大队，第三生产队，赵素芬。嗯，就这个，应该没错。”
“太好了！谢谢周教授！”陆远心中狂喜，连忙将地址默记于心。
“去吧，去走访一下也好。不过，”周教授推了推眼镜，提醒道，“柳林坝在邻县，山路不好走，来回得一天。你路上小心，就说是我让你去请教老事情的，态度要恭敬些。”
“我明白，您放心！”陆远郑重答应。
有了明确的目标地址，陆远不再耽搁。他回家跟父母简单交代了一句，说是帮文化馆去邻县收集点民歌资料，可能需要过夜。李桂兰虽有些担心，但知道儿子是办正事，还是给他准备了干粮和水。
第二天天不亮，陆远就出发了。他借了大队那辆车况稍好的自行车，背着帆布包，里面装着干粮、水和一点应急的钱票，踏上了前往邻县的路。
秋意渐深，山路两旁的白杨树叶子已经掉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土路崎岖不平，自行车颠簸得厉害，陆远不得不时常下车推行。汗水很快湿透了他的内衫，冷风一吹，又带来阵阵寒意。
但他心中揣着一团火，丝毫不觉得疲惫。一想到可能即将揭开父亲身世的冰山一角，他的脚步就充满了力量。
一路打听，跋山涉水，直到下午三四点钟，他才风尘仆仆地赶到了红旗公社柳林坝大队。这是一个比青山村更显偏僻闭塞的小山村，房屋低矮，村民们穿着打补丁的衣服，看到他这个陌生面孔，都投来好奇而警惕的目光。
他找到第三生产队的队长，出示了文化馆的介绍信（周教授特意给他开了份通用的介绍信），说明来意是拜访赵素芬老人，了解一些过去的民间风俗。
生产队长是个黑瘦的中年汉子，看了看介绍信，又打量了陆远几眼，才瓮声瓮气地说：“找赵婆婆啊？她家就在村东头那棵老槐树后面。不过……”他顿了顿，语气有些异样，“你们来得不巧，赵婆婆前阵子摔了一跤，人就有点不清醒了，时好时坏的，怕是问不出啥子喽。”
仿佛一盆冷水从头浇下，陆远的心瞬间凉了半截。
时好时坏？不清醒？
他千算万算，没算到可能会是这种情况。
“队长，没关系，我就是受单位领导所托，来看望一下老人家，能问多少是多少。”陆远稳住心神，脸上带着谦和的笑容，“毕竟是我们领导的一番心意。”
生产队长见他态度诚恳，又是公家人（介绍信的作用），点了点头：“那行，我带你去吧。”
村东头，老槐树后是一座低矮的土坯房，烟囱冒着若有若无的炊烟，显得有几分凄凉。生产队长在门口喊了一嗓子：“赵家嫂子，文化馆的同志来看赵婆婆了！”
一个面容憔悴、衣着朴素的中年妇女从屋里走出来，手上还沾着玉米面，她是赵素芬的儿媳妇。听到是文化馆的，她脸上露出一丝茫然和局促，连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啊？文化馆？快，快请进。”
屋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草药和老人气息混合的味道。炕上，一位头发全白、满脸深刻皱纹的老太太靠着被褥半躺着，眼神浑浊，望着虚空，嘴里无意识地念叨着什么。这就是赵素芬。
“娘，文化馆的同志来看您了。”儿媳妇凑到老人耳边，提高了声音说道。
赵素芬缓缓转过头，浑浊的眼睛看向陆远，没有任何焦点，又缓缓转了回去，继续念叨：“……囡囡不哭……娘在……”
陆远的心沉到了谷底。他走上前，蹲在炕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温和清晰：“赵奶奶，您好，我是县文化馆的，姓陆。是周教授，周明翰教授让我来看您的，他记得您以前在县医院工作过，想向您请教点过去的事儿。”
他紧紧盯着老人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周……明翰？”赵素芬喃喃重复了一句，眼神似乎有瞬间的凝聚，但很快又涣散了，“医院……好多血……孩子……哭……”
她的话语支离破碎，毫无逻辑。
陆远耐着性子，引导着问道：“赵奶奶，您还记得三五年，在县医院，给一个叫王秀英的产妇接生吗？她生了个男孩，叫陆建国。”
当“王秀英”和“陆建国”这两个名字出口时，陆远敏锐地捕捉到，赵素芬布满老年斑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浑浊的眼珠似乎转动了一下，看向他，但眼神依旧迷茫。
“……王……孩子……”她嘴唇哆嗦着，声音更低了，“……作孽啊……”
作孽？
这两个字如同细微的电流，瞬间击中了陆远！
他强忍着激动，凑近了一些，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种催眠般的诱导：“赵奶奶，什么作孽？谁作孽？是不是……孩子怎么了？”
“……换……换了……”赵素芬的声音如同蚊蚋，断断续续，“……病的……换好的……造孽哟……”
换了！ 病的换好的！
虽然语焉不详，但这破碎的词语，却与王氏那句“抱来的野种”隐隐对应，指向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陆远的心脏砰砰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腔。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追问：“谁换的？是王秀英换的吗？她把谁家的好孩子换了？”
然而，赵素芬似乎耗尽了力气，或者说那短暂的清醒已经过去。她眼神彻底涣散，不再看陆远，而是重新陷入自己的世界，喃喃着听不清的呓语，反复就是“作孽”、“换了”、“孩子”这几个词。
无论陆远再怎么尝试，都无法再从她那里得到更多有效的信息。
希望的火焰刚刚燃起，就被现实的冷水狠狠浇灭。他找到了关键证人，却是一个神志不清的证人。这些破碎的词语可以作为佐证，却无法构成完整的证据链。
赵素芬的儿媳妇在一旁叹了口气，低声道：“同志，你别问了，我婆婆这样有大半年了，清醒的时候少，说胡话的时候多。她以前是当过护士，但那些陈年老账，谁还记得清啊。”
陆远沉默地点点头，站起身。他知道，今天只能到这里了。
他留下了一句“好好照顾老人”，又跟生产队长道了谢，怀着无比复杂和沉重的心情，离开了柳林坝。
返程的路，似乎比来时要漫长得多。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独地投射在崎岖的山路上。
线索，似乎在这里中断了。
一个神志不清的老人，几句含糊不清的呓语，能证明什么？
网上的热梗怎么说来着？“你离真相只差一步，但这一步，却是天涯。”
此刻，陆远就深深体会到了这种无力感。他触摸到了真相的边缘，感受到了它的冰冷与残酷，却无法将它彻底拽到阳光之下。
但他会放弃吗？
绝不。
父亲隐忍的面容，母亲关切的眼神，陆德贵王氏刻薄的嘴脸，还有那句“养不熟的野种”……这一切都如同鞭子，抽打着他，让他无法后退。
赵素芬的呓语，至少印证了他的猜测方向是对的。这就足够了。
“所有线索都不会凭空消失，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隐藏。”
陆远望着远处沉入暮色的山峦，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
柳林坝的迷雾暂时无法驱散，但他相信，一定还有其他被忽略的细节，还有其他通往真相的路径。
他必须更加耐心，更加细致。
回到青山村时，已是深夜。万籁俱寂，只有几声犬吠远远传来。
陆远没有惊动父母，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房间。他躺在炕上，虽然身体疲惫不堪，大脑却异常清醒。
赵素芬那句“病的换好的”、“作孽啊”如同魔咒，在他耳边回响。
病的……是指陆志华吗？好的……是指父亲？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父亲的亲生家庭，当年应该条件不错，至少比陆德贵家好得多。否则，王氏何必冒险“换”一个“好”的孩子过来？
一个新的调查方向，在他脑中隐隐浮现。
他需要知道，当年和王氏几乎同时住院生产的，还有哪些人？特别是，那些来自条件较好家庭的产妇。
县医院的档案，他还需要再回去，更仔细地翻阅。
这一次，他有了更明确的目标。
夜色深沉，陆远闭上眼睛，将翻涌的思绪强行压下。
休息，是为了走更远的路。
这场追寻真相的漫长旅途，才刚刚开始。